来自大陆的关切
在翻译《海上花列传》英语本和国语本的过程中,张爱玲还结识了一位年轻的朋友司马新。1978年春,在哈佛大学做研究生的司马新选定《海上花列传》作为自己的学位论文题目。他的两位导师是汉学界的著名学者,但不谙吴语。司马新是上海人,也懂苏州话,但不能评判自己的研究。导师建议他再找一名懂吴语的学者做顾问,司马新就想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夏志清教授。夏志清在指导他的同时,还建议他去向张爱玲请教。司马新于是写信给张爱玲,问询有关资料。3月20日,张爱玲回了信,谈到自己翻译《海上花列传》的进展情况,并告知手边没有什么资料。后来司马新又把自己写就的一章寄给她指教,张爱玲亦有回信,这样两人信来信往,还互有赠书。那时哈佛大学东亚系有几个同学正在办一份文学杂志,司马新也是编辑之一,他准备把自己英译的张爱玲小说《年轻的时候》刊在这份杂志上,写信征求作者的意见。张爱玲的回信是:
未能遵嘱从速作复,其实写信并不费时间,不过实在为难。前一向台北PEN杂志要登我一个短篇小说的译稿,又有人要译一篇编入印大印刷所的一个选集,我回掉了,声明一定要自己译,不过目前没工夫。如果出尔反尔,去登在别处,太说不过去,要得罪人。只好请不发表,希望能原谅。总之如果先写张便条来跟我提一声就好了,不致让您在百忙中再浪掷时间,使我歉疚到极点,祝海上花论文一帆风顺。[8]
虽然那份学生杂志发行量极小,司马新还是遵从了张爱玲的意见,没有刊出。张爱玲是一个既能坚持己见又能替别人着想的人。她总怕麻烦了别人,怕得罪人,所以她在晚年给很多人的信中总有很多道谢道歉之语。哪怕是别人善意而主动的关心帮助,她总是谢绝的时候多。不过她的原则性也很强,凡是事关自己的个人生活和作品的事,一定要自己做主。张爱玲一定要坚持自译,既是对自己英文水平的自信,也是考虑到只有自己才能充分体味中文原作的韵味。比如《秧歌》《赤地之恋》《五四遗事》《怨女》等作品的英译,全出自她自己的手,而且译笔非常漂亮。就像宋淇所指出的那样:
张爱玲是极少数中英文有同样功力的作家。……能够兼用中英文创作的人不是没有,经常写得如此之流畅和自成一家,同时可自译成英文和中文,而且都在第一流刊物上发表,那才令人佩服。[9]
张爱玲的译文也有一种创造的美。夏济安读《五四遗事》的英文稿时说:“真不能使人相信原文是用英文写的。”[10]遗憾的是,张爱玲并没有把她的最负盛名的中文小说都译为英文,这一项工作只能由别人来做了。
1980年,司马新毕业了,他不愿去小城教书,在波士顿的一大公司任职。张爱玲对他的选择表示理解,她自己也是在美国小城镇生活过几年的人,深知其艰难与不便。她总喜欢大城市,而又在大城市中隐匿自己,可以说是一个“公寓中的隐‘士’”,这倒应了中国一句老话:大隐隐于市。
司马新的公司常与香港、上海有业务往来,他每年都有几次回国机会,因此写信问张爱玲可曾有事有话传送给香港、上海的亲友。司马新还劝她回上海去看一看,离开上海已近三十年,一定会有不少惊喜。1982年,北京大学著名比较文学专家乐黛云女士正在哈佛做访问学者,看了张爱玲的作品,十分钦佩,转要司马新请张爱玲去北大访问,并建议说是私人性访问。张爱玲很快回了信:
……承向乐黛云女士介绍我的作品,非常感谢。我的情形跟一般不同些,在大陆没有什么牵挂,所以不想回去看看。去过的地方太少,有机会旅行也想到别处去,请代向乐女士婉辞,替我多多致意,多谢!是真忙得透不过气来,在别人不算忙,我是因为精神不好,工作时间不够用。[11]
张爱玲身体欠佳,又正在忙于《海上花列传》的翻译,所以有“透不过气来”之感。对于三十年未见的上海,她是不打算去看看了。也许,她的心理就像《半生缘》中曼桢与世钧在经历了千番磨难之后重逢时所说的那样:“回不去了!”
然而,此时她已恢复了跟大陆亲人的书信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