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神的幽默

八十一、面对死神的幽默

《忆〈西风〉》是张爱玲的最后一篇文章。为了接受《时报》文学奖,她还特地拍了一张照片,这是她的最后一张照片。刊在次日的《时报》“艺文生活”版上。照片中的张爱玲,身着一件羊毛质地的黑色长袖毛衣,大挖领、领口、袖口是白边,黑毛衣上有大朵的白色多绫花,内衬一件网眼白背心。有着银丝的头发浓鬈,清瘦的面容镇定安详。而最惹眼也最让人称奇的是,她左手举着一张卷成筒的华文报纸微靠在右肩上,报纸上有一个用大号字印出的竖排标题:“主席金日成昨猝逝”。

张爱玲还告诉皇冠出版社,再版《对照记》时,要把这张照片放在最后一页,并补写了一段文字说明:

写这本书,在老照相簿里钻研太久,出来透口气。跟大家一起看同一头条新闻,有“天涯共此时”的即刻感。手持报纸倒像绑匪寄给肉票人家的照片,证明他当天还活着。其实这倒也不是拟于不伦,有诗为证。诗曰:

人老了大都

是时间的俘虏,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还好——

当然随时可以撕票。

一笑。

面对死神,张爱玲仍有她的幽默。她一生写诗只有几首,这可以算她的绝笔诗。

1995年5月2日,张爱玲还给几十年的老朋友夏志清写了最后一封信。

头一年刘绍铭和葛浩文两位学者正合编一本《中国现代文学读本》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刘绍铭托夏志清问张爱玲,哥伦比亚大学有个学生译了她的《封锁》可否收进这本书内。张爱玲回信说,她自己早译了这篇小说,只是放在仓库中懒得去拿。她一向是喜欢自译的。等了半年,也未见张爱玲自己的译文,刘绍铭要夏志清催问的信也久不见回音。后来才得到张爱玲寄来的一张有图并写有“给志清王洞自珍”赠语的信卡和一封长信。信的全文是:

志清:

一直这些时想给你写信没写,实在内疚得厉害。还是去年之前看到这张卡片,觉得它能代表我最喜欢的一切。想至少寄张贺年片给你,顺便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不趁目前此间出版界的中国女作家热,振作一下,倒反而关起门来连信也不看。倘是病废,倒又发表一些不相干的短文。事实是我enslaved by my various ailments(为各种疾病所苦),都是不致命而要费时间精力在上面的,又精神不济,做点事歇半天。过去有一年多接连感冒卧病,荒废了这些日常功课,就都大坏。好了就只顾忙着补救,光是看牙齿就要不断地去两年多。迄今都还在紧急状态中,收到信只看账单与时限紧迫的业务信。你的信与久未通音讯的炎樱的都没拆开收了起来。我犯了眼高手低的毛病,作品让别人译实在painful。我个人的经验是太违心的事结果从来得不到任何好处。等看了你的信再详谈。信写到这里又搁下了,因为看医生刚暂告一段落,正趁机做点不能再耽搁的事,倒又感冒——又要重新来过!吃了补剂好久没发,但是任何药物一习惯了就渐渐失灵。无论如何这封信要寄出,不能再等了。你和王洞自珍都好?有没旅行?我以前信上也许说过在超级市场看见洋芋色拉就想起是自珍惟一爱吃的。你只爱吃西瓜,都是你文内提起过的。

爱玲 五月二日[10]

张爱玲写一封信就是三天的工作,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到她那一两年的身体状况已十分糟糕了。

夏志清小张爱玲一岁。他们一个是创造审美价值的人,一个是对审美创造的高低进行评判的人。在张爱玲的后半生的文学道路上,夏志清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人物。不仅在文学史上对她高度评价,而且对她平时的生活、工作、写作极为关怀。张爱玲初到美国之后创作并不顺利,夏志清为张爱玲作品在台湾出版获取较固定的版税收入起了重要的介绍作用,迈阿密大学、赖德克利夫女子学院、加州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的工作,都有他直接间接的介绍推荐。可以说是她一生的挚友。“我同爱玲无话不谈,大学毕业后,我在上海、北京爱上了两个女子的故事,也吐露给她听了。”文学教授夏志清是一个浪漫才子,1944年夏天他在上海初见张爱玲的那个文青聚会的下午认识的刘小姐就是他爱的两个女子之一。他还有很多爱情故事。其中有的女主人公在美国跟张爱玲都有交集。但张爱玲从来没有“八卦”过,这也很符合她的极端个人主义的性格。[11]

5月17日,张爱玲给林式同写了一封信,又是为搬家的事。她说伊朗房东在找她的麻烦,要她雇人清扫房子,吵得她有些吃不消了。她想搬到赌城拉斯维加斯(Las Vegas)去。

林式同大吃一惊。这么远的地方,这么大的年纪,又孤身一人,这怎么可以!于是立即打电话,问她在拉斯维加斯有没有熟人,回答是没有。林式同坚决地对她说,那不行,不能去,没人照应怎么行。张爱玲又提出在洛杉矶另找新建的房子,林式同告诉她,近年美国经济不景气,要找新房子较困难,要她先住在目前住的地方再说,反正到7月份房租才到期。这期间他一定帮她找新房子。

半个月后,林式同列了一份公寓招租表给张爱玲,要她参考挑选。又过两天,张爱玲打电话来说伊朗房东又不赶她了,要她继续住下去。她还说,以前患过的皮肤病又发作了,而且很厉害,连衣服都不能穿,整天照紫外线。因要用太阳灯,因此常感冒,久不见好。林式同建议她去买墨西哥人穿的斗篷衣,一块布上只有一个洞,穿脱都比较方便。张爱玲听了不置可否。

电话中,林式同听着张爱玲的语调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没想到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虽然他们一生只见过两次面,但作为张爱玲最后10年跟她交往最多对她帮助最多的人,后来回顾十多年的相识和来往的原因,林式同对张爱玲的“为人”做了一个总结,有助于后世的读者、万千张迷了解这一位奇特的作家。

在林式同看来,张爱玲具有这样几个性格特点。

一是高度敏感。她对人性的感受力,超乎常人。她对日常来往的对象,一定有她的选择。

二是离群索居,因为怕麻烦。张爱玲的离群索居是她出自内心的自然要求,在她的心目中,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以及带来的繁文缛节,就是麻烦,而她为解脱麻烦所持的态度,就出自她的不予不欠的自主人生观。在她遗物里的信件中,如果她不喜欢的人写信给她,或是她预感信中会提到有什么不值一看的事,她收到信后连拆都不会拆。轻而易举的拆信动作都不做,那就更不用想要她花精神去应酬听电话了。按她的个性,她不想装电话,她那电话只是为了怕病倒要人帮忙才装的,在住汽车旅馆的时候,如果她不想找人,就没有人可以用电话联络到她。由此推想一般要去接触她的人,不管是自认为出自如何的善意,对她来说,大概都是可有可无的,总是要她花精力去应付的,有些甚至是给她添麻烦的,遇到这种情况,她就不应门,不接电话,尽量躲,结果和人群拉开的距离。也激起别人的好奇心,她越是躲,大家的兴趣就愈高。她的传说,是一个谜,大家都想一窥究竟。

三是不受缚于外加的约束,自得其乐。张爱玲和他在电话里闲聊时,她对所谈到的每件事都有浓厚的兴趣,也发表她自己独特的看法。她有时海阔天空,有时微妙细致,大大地增强了他的联想力。有这样生动活泼的想法的人,对生活中各种美好的趣味,是很有鉴赏力的。而这种自我欣赏的境界,用文字表达就足够了,不必借重其他的传达媒介。张爱玲说过,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她很能自得其乐,而且这些喜悦,又都是随时皆在,顺手拈来的。在纯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如果没有她所不喜欢的,在很自然的情绪下,她倒是非常乐意交谈的。“有一天和我在电话上谈着谈着,她说了一声:‘我很喜欢和你聊天。’我无意地用我在商场上习惯的思维方式回答了一声‘为什么?’谈话不久就中断了。我为这句在当时不适当的回答,至今耿耿于心。”

虽然张爱玲的作品能叙述大众的感受,但她自己,却不受那七情六欲所束缚。譬如她不太留恋过去的上海。在言谈上,也从不表示对什么失误有憎恨的意思。对她喜欢的东西,也只是看看而已,没有占有和保留的欲望。她的叙事,总是点到即止,从没有把自己陷在里面。她的生活方式,是她内在个性的表现,不受外来的规范所左右。一般人被牢牢套住而不自觉的习惯,不管是属于社会上的或道德上的,她都觉得和她的个性格格不入,就认为是打搅她的麻烦,对于这些,她所采取的态度,就是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四是成名早——不和人来往的客观条件。她没有借钱、欠钱,不用信用卡,充分显示她的量入为出不借不欠的独立生活观。她成名得早,有固定的收入,可以维持她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换了一个人,要顾及生活,想要隐居,不和人接触,恐怕就不太容易办到。话虽如此说,以她的收入,手头还是很拮据的。

五是看得破——身外之物,不足道也。张爱玲没有家具,没有珠宝,不置产,不置业,对身外之物,确是看得透、看得薄,也舍得丢,一般注重精神生活的艺术家,都有这种倾向,不过就是不及她丢得彻底。看她身后遗物的萧条情形,真是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不执着,不攀缘,无是非,无贪嗔,这种生活境界,不是看透看破了世事的人,是办不到的。

六是爱美——入世的态度。张爱玲很会调配自己而自得其乐,譬如在1993年5月,她做了一次整容手术,又觉得戴眼镜不适合她的脸型,因此配了隐形眼镜。她也买了好些化妆品,多半是保护皮肤的。她又喜欢买衣服,各色各样的都有,她花了很多钱去吃药看医生,去掉房租,她所剩的钱就不多了,不然她可能会买更多的衣服。因为怕蚤子钻到头发里,她把头发剪了,以后一直戴假发,最早的假发是全黑的,可能她觉得和年龄不合,后来用的都是黑中带白的了。她穿的拖鞋是胶底的,可以上街,但是那毛松松的鞋帮,很好看,但不能防雨,又容易脏。她这两样习惯,很特殊,给林式同的印象最鲜明。

张爱玲向建筑学家林式同提到她认为洛杉矶城里只有两栋建筑物够美,其他的就不怎么样,其中一栋是城中心的煤气大楼(Gas Building),林式同惊异不已——这和他的许多同行看法居然一致。那是一栋玻璃高楼,它的美是以材料搭配和比例感来取胜的,的确具有某种独一无二的吸引力。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专业训练,不太可能在洛杉矶地区那么多的建筑物中,单挑这栋煤气大楼为抽象的建筑美的代表。张爱玲对这楼的评语,显示她对形象美的感受力,出自天赋,与众不同。

1995年7月5日,张爱玲给王家卫写过一封信。

家卫先生:

很高兴您对《半生缘》拍片有兴趣。久病一直收到信就只拆看账单与少数急件,所以您的信也跟其他朋友的信一起未启封收了起来。又因对一切机器都奇笨,不会操作放映器,收到录影带,误以为是热心的读者寄给我共欣赏的,也只好收了起来,等以后碰上有机会再看。以致耽搁了这些时都未作覆,实在抱歉到极点。病中无法观赏您的作品,非常遗憾。现在重托了皇冠代斟酌做决定,请径与皇冠接洽,免再延搁。前信乞约略再写一份给我做参考。匆此即颂

大安

张爱玲

七月五日,一九九五

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整理张爱玲与父母宋淇和邝文美生前的谈话和书信,于2010年出版《张爱玲私语录》。其中有一封,1995年7月25日张爱玲致函宋淇:有个香港导演王家卫要拍《半生缘》片,寄了他的作品录影带来。我不会操作放映器,没买一个,无从评鉴,告诉皇冠“《半生缘》我不急于拍片,全看对方过去从影的绩效”,想请他们代做个决定。不知道你们可听见这个名字?

“那是我找家卫代笔的。”多年之后信件当事人、导演谭家明说。[12]1948年出生于香港的导演谭家明,是香港城市大学教授。1980年执导首部电影《名剑》,1982年导演的电影《烈火青春》被视为香港电影新浪潮的代表作。2007年他凭借执导的《父子》获得第2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我一直想拍《半生缘》。”这就是这一封“乌龙信”的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