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拜会胡适

五十、拜会胡适

1955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张爱玲乘上克里夫兰总统号(President Cleveland)轮船漂洋过海去美国,宋淇夫妇在码头为她送行。张爱玲又要把自己抛向一个未知的海岸,当维多利亚港已远离了她的眼帘,夜和海包围了她乘坐的轮船时,三十五岁的张爱玲禁不住掩面而泣。

因为对自己的前途不放心,她才离开大陆到香港;还是因为对自己的命运的不甘心,她决定移居到美国。1953年,美国有一个难民法令,允许少数学有专长的人士到美国,成为美国永久居民,日后也可再申请为美国公民。在远东地区,三年中共有五千个名额:三千给本地人,二千给外地人。张爱玲就是根据这个法令提出移居申请的。美国驻香港的文化专员、美国新闻署香港美国新闻处处长理查·麦卡锡曾与张爱玲有工作接触,他担任了张爱玲的入境保证人。

船刚抵日本,张爱玲就给宋淇夫妇写了一封长达六页的信,记上了自己三等舱内外所见所闻。信中说道:“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好相反,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宋淇夫妇读得很辛酸。行到半程就开始写信,是因为“有许多小事,一搁下来就不值一说了,趁有空的时候就快写下来”。此后她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一有机会就给他们写信。在港的几年间多亏了宋淇夫妇照顾,连这次出国的箱子都是邝文美帮她收拾的。她认为世事变化万千,只有少数几个朋友是可长期交往的,她忘不了他们。她还要宋淇夫妇多给她来信,反正一天到晚惦记着的。

10月22日,乘船到达夏威夷州的首府和港口城市檀香山,在这里办移民手续。检查官是一位日裔美国人。张爱玲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体重一百零二磅,可能是因为这个日本人个子矮而清瘦的缘故张爱玲显得特别高,他错写成了六英尺七英寸。对这件小事,张爱玲也免不了一番人性的分析。她说:“其实是个Freudian Slip(弗洛伊德式的错误)。心理分析宗师弗洛伊德认为世上没有笔误或是偶尔说错一个字的事,都是本来心里就是这样想,无意中透露的。我瘦,看着特别高,那是这海关职员怵目惊心的记录。”[2]

然后,轮船向东直驶到旧金山50号码头,然后她乘火车到纽约,要与先到那里的炎樱相会。这已是11月中旬,只身一人在海上漂行月余,终于到达目的地,又遇到了老朋友,她的心稍觉踏实。此时的纽约是世界的商业和文化中心,张爱玲不过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难民。在炎樱的介绍下,她在坐落在哈得孙河岸的救世军(Salvation Army)的女子宿舍住了下来。这是一个救济难民的处所,杂居着酒鬼和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管理员全是女性,被大家称“中尉”或“少校”。住在这样的地方,张爱玲只好将就。

到纽约刚一个星期,张爱玲就去拜访也在这里的胡适先生,人地生疏的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到胡适,希望他能给她父亲般的关怀和温暖。此前,她与胡适有过好几个回合的文字之交,此次前去拜访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何况胡适对她早就留有好印象。

1954年秋,张爱玲给胡适寄了一本中文版《秧歌》,另附有一封短信,大意是说读过胡适先生作序的30年代亚东版晚清韩邦庆的章回小说《海上花列传》,她知道胡适对《海上花列传》评价很高,她自己对这本小说也是爱不释手,对其“平淡而近自然”(胡适语)的风格十分欣赏。她写《秧歌》时也有意追求这种风格,因此很想听听胡适的意见。这封信的原文被胡适先生粘贴在1955年1月23日的日记里,原文如下:

适之先生:请原谅我这样冒昧地写信来。很久以前我读到您写的《醒世姻缘》与《海上花》的考证,印象非常深。后来找了这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为得到不少益处。很希望你肯看一遍《秧歌》。假使你认为稍稍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那我就太高兴了。这本书我还写了一个英文本,由Suibueio出版,大概还有几个月,等印出来了我再寄来请你指正。

张爱玲

十月廿五

后面附有用英文写的在香港的地址。[3]

胡适仔细读过小说后给张爱玲回了一封信。信中说:

爱玲女士:

谢谢你十月廿五日的信和你的小说《秧歌》。

请你恕我这许久没给你写信。

你这本《秧歌》,我仔细看了两遍,我很高兴能看到这本很有文学价值的作品。你自己说的“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认为在这方面你已经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这本书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也许你曾想到用“饿”做书名,写得真好,真有“平淡而近自然”的功夫。

你写月香回家后的第一顿“稠粥”,已很动人了。后来加上一位从城市来忍不得饿的顾先生,你写他背人偷吃镇上带回来的东西的情形,真使我很佩服。我最佩服你写他们出门去丢蛋壳和枣壳的一段,和“从来没注意到(小麻饼)吃起来咵嗤咵嗤,响得那么厉害”一段。这几段也许还有人容易欣赏,下面写阿招挨打的一段,我怕读者也许不见得一读就能了解。

你写人情,也很细致,也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如131—132页写那条棉被,如175、189页写的那件棉袄,都是很成功的。189页写棉袄的那一段真写得好,使我很感动。

“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是很难得一般读者赏识的,《海上花》就是一个久被埋没的好例子。你这本小说出版后,得到什么评论我很想知道一二。

你的英文本,将来我一定特别留意。

中文本可否请你多寄两三本过来,我要介绍给一些朋友看看。

书中160页“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与205页的“六十八喽”相差太远,似是小误。76页“在被窝里点着蜡烛”,似乎也可删。

以上说的话,是一个不会做文艺创作的人胡说,请你不要见笑。我读了你十月信上说的“很久以前我读你写的《醒世姻缘》和《海上花》的考证,印象非常深,后来找了这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为得到不少益处”。我读了这几句话,又读了你的小说,我真很感觉高兴!如果我提倡这两本小说的效果单止产生了你这一本《秧歌》,我也应该十分满意了。

你在这本小说之前,还写了些什么书?如果方便时,我很想看看。

  匆匆敬祝

平安

胡适敬上

一月廿五,一九五五

(旧历元旦后一日)

张爱玲不久给胡适先生写了回信,她在信中说:

适之先生:

收到您的信,真高兴到极点,实在是非常大的荣幸。最使我感谢的是您把《秧歌》看得那样仔细。

接着她介绍了《秧歌》和《赤地之恋》的写作情况,对自己迁就他人和读者而写作表示了不满。信的末尾,张爱玲谈了她对《海上花》的看法,并表示愿意在这本小说上花些功夫:

《醒世姻缘》和《海上花》一个写得浓,一个写得淡,但同样是最好的写实的作品。我常常替它们不平,总觉它们是世界名著。《海上花》虽然不是没有缺陷的,像《红楼梦》未写完也未始不是一个缺陷。缺陷的性质虽然不同,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完整的作品。我一直有个志愿,希望将来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缘》译成英文。里面对白的语气非常难译,但也并不是绝对不能译的。我本来不想在这里提起的,因为您或者会担忧,觉得我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会糟蹋了原著。但是我不过是有这样一个愿望,眼前我还是想多写一些东西。如果有一天我真打算实行的话,一定会先译半回寄了来,让您看行不行。祝近好。

张爱玲

二月廿日

可见,《海上花列传》是联系胡适这个文坛老将和张爱玲这个文坛新秀的纽带,他们对“平淡而自然”的艺术风格有共同的兴趣。此后张爱玲确实花了许多时间翻译《海上花列传》的白话文和英文版,详情后叙。

此外,张爱玲家族和胡适家族也有过来往。胡适的父亲胡传认识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张佩纶曾经给胡传帮过一个忙。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和姑姑张茂渊也曾与胡适同桌打过牌。胡适虽然写过麻将误人误国的文章传诵一时,但他偶尔也有打牌的记录。梁实秋曾生动地记叙过胡适与潘光旦、王云五等著名文化人打牌输钱的旧事,十分有趣。抗战胜利后,报上曾登过卸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胡适回国的大幅照片,西装革履,打着蝴蝶式领结,笑容满面,张茂渊看着感叹道:“胡适之这样年轻!”

胡适的著作也在张廷重家的藏书之列。张爱玲在少年时代就坐在父亲窗下的书桌上看《胡适文存》,《海上花列传》是张廷重看了胡适的考证后才去买的,张爱玲读得津津有味。同时期另一名作《醒世姻缘》也是那时候找父亲要了四块钱去买的。买回来后弟弟张子静抢去舍不得放手,张爱玲就从第三本开始看起。胡适作《〈水浒传〉考》作为亚东版《水浒传》的序影响很大。在他的指导下,亚东图书馆又相继出了其他新式标点的传统小说,包括《海上花》和《醒世姻缘》。由于张爱玲事先看过这些考证,从《醒世姻缘》的中间看起她也没觉得有多大理解上的不便,头两本就让弟弟先看了。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胡适先生了,张爱玲脑海里一下子浮现起这么多旧事,她有些激动。在她眼里,胡适宛如神明,她是敬重有加的。

是他,30多年前在美国书写了中国五四文学革命的第一篇论文,叫出了第一声文学革命的呐喊;是他,30多年前在美国创作了第一首白话新诗。他的笑容永远是那么和蔼可亲,他穿西装的样子永远是那么漂亮潇洒。

而他,竟然跟自家长辈还有故交。他亦师亦友,那么谦和,对自己的作品读得这么仔细,评价那么高。想着马上要见着他了。真真正正只有四个字:敬若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