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只是萎谢了!”
寒冷的1946年2月,张爱玲远去温州,去看望她的夫君。胡兰成惊而不喜,甚至有怒。对此他后来的解释是,夫妻难中相别,妻子寻踪探夫,本是令人感动的人情之常,但爱玲是超凡脱俗的,就不宜了。这种解释是无力的,更真实的原因是并没有告诉他与秀美的事,“不是为要瞒她,因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困惑。”男人向来是只顾原谅自己,不愿委屈自己的。
爱玲一路上却是心事重重。她对胡兰成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君本多变,侬仍痴情,女人对感情向来比男人持久认真。张爱玲住在公园旁的一家小旅馆里,胡兰成白天去陪她——爱玲,晚上去陪她——秀美。这次的相见,亲近中已有了生分。有时四目相视,半晌没有一句话,忽听得牛叫,两人面面相觑,诧异发呆。一日爱玲告诉胡兰成:“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
因爱可以爱屋及乌,因爱亦可以感时恨别,见鸟心惊。但爱玲心中的黑乌鸦是永远赶不走了。她此番来,一为看夫君,二为要与他摊牌。她要胡兰成在她和另一个女人之间选择。这另一个女人不是秀美,而是周训德,一个在武汉与胡兰成有染的女子。
胡兰成从1944年11月至1945年9月初,在武汉生活过十个月。此时他已预感到汪伪政权支持不了多久了。在日本靠山池田的安排下,他主持武汉的《大楚报》,这是日寇企图扶植傀儡创立“大楚国”的一个组成部分。胡兰成任社长,他带了沈启无等人任助手,由汉阳县衙门安排,住在县立医院楼下的两间大房子里,他们每天渡江去汉口上班。报社的发行量,由原来的1万份增加到2万份,最高时达3万份。
胡兰成在汉阳显正街上的天主教堂做过《延安往何处去?》《南京往何处去?》《重庆往何处去?》等演讲。教堂位于汉阳显正街163号,建于1936年。正对面是武汉市第五医院,据说其前身就是汉阳医院。五医院的前身由高隆庞修女创办,抗战时期为高隆庞医院,1946年更名为圣柯隆伴医院。1950年,该院才更名为“汉阳医院”。而胡兰成当时住宿的“汉阳医院”实为当时伪汉阳县府的县立医院。从今天的五医院所处位置,沿显正街往东约一二百米的样子就是昔日的汉阳医院所在地。
那是一个时常有警报和空袭的时期,有一天胡兰成在半道上遇到轰炸,人群一片慌乱,他跪倒在铁轨上,以为自己要炸死了。绝望中他喊出的两个字是“爱玲”。可来武汉不到一个月,他便与汉阳医院的一个十七岁的小护士周训德如胶似漆。周是见习护士,学的是产科,在冬天穿着蓝布夹旗袍,做事干练,很有青春朝气。她的父亲是银行职员,已经去世了。她是父亲与小老婆生的,因此,对胡兰成要求结婚的反应是,不能娘是妾,女儿也是妾。于是胡兰成又举行了一次结婚仪式,虽然他早已与张爱玲有婚姻之约,而且他告诉过周训德他与张爱玲的关系。
九个月后,日本投降了,武汉又回到中国人手中,胡兰成成了丧家之犬,开始了逃亡之路。8月31日清晨,剃成光头,化装成日本伤兵,与伪湖北省政务兼财政厅长陈维政、伪湖北省合作总社社长杨伟昌等,搭乘日轮逃出汉口。先到上海,与张爱玲相处一夜,第二天去了杭州,又往绍兴,到了诸暨斯家。斯家是他中学同窗斯颂德的家。胡兰成年轻时在他家住了一年,却对同学的妹妹有非分之想(他当时已结婚),被斯家礼貌地请出。不多久,他又来斯家做客,这家人仍把他当客。现在,他逃亡的落脚点还是斯家。斯家人带他东躲西藏,仍不安生,又由斯家人带他去了温州。投奔斯君的丈人家即范秀美的母家。
范秀美大胡兰成两岁,与斯家老爷生有一女。老爷亡故后,她在一家蚕桑场工作。12月1日,她送胡兰成去温州,8天之后他们结成了夫妻。他给自己找的说法是:“我在忧愁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13]他忘记了张爱玲、周训德没有?而此时,周训德正因与他的关系入狱受苦,而张爱玲呢?一路寻过来了。
在温州的这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无论怎么短暂的三角关系,亦是一个尴尬的故事。胡兰成曾回忆过这么一件事:“爱玲并不怀疑秀美与我,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会有一种糊涂。惟一日清晨在旅馆里,我倚在床上与爱玲说话很久,隐隐腹痛,却自忍着。及后秀美也来了,我一见就向她诉说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单问痛得如何,说等一会儿泡杯午时茶吃就会好的。爱玲当下很惆怅,分明秀美是我的亲人。”而张爱玲,她像是“第三者”或是客人了。
有时三人一起上街,有时三人一起在旅馆里聊天。秀美却不愿意爱玲上她家,怕邻居们对三人的关系做种种猜忌,自己不好做人。一日爱玲夸秀美长得漂亮,并要给她画像。这本是爱玲的拿手戏,三人兴味十足。秀美端坐着,爱玲疾笔如飞,胡兰成在一边看,看她勾了脸庞,画出眉眼鼻子,正待画嘴角,却突然停笔不画了,说什么也不画了,她也不解释,一脸凄然之情。
秀美走后,胡兰成一再追问原委,她半晌才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言下不胜委屈。一个女人心里只装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心中却有着几个女人,她如何能不感伤?
半个世纪之后,炎樱对为张胡婚姻作证人一事,她已无印象。但记得有一次张爱玲对她说,胡曾坦白外面爱上另一人,不过未发生关系。张爱玲苦笑道:“难道他要我送他一枚奖章不成?”[14]
胡兰成自有辩护。他问爱玲,早先在上海时,也曾两次谈到他和周训德的事,爱玲虽不悦,却也无话,为何现在当了真?他说他和爱玲的爱是在仙境中的爱,与周、吴的爱是尘境中的爱,本不是一档,没有可比性。他还说他待爱玲如待自己,宁可委屈爱玲,也不委屈周训德,如克己待客一样。视妻为己,视情人为客,两相冲突时而“克己待客”,这本是某些喜欢拈花惹草而道德感未彻底丧失的男子的通性,因此,胡兰成的这一条解释或有部分真实。但整个的辩解只能视为狡辩,只能看作男人移情别恋、推诿责任的不实之词。他还对爱玲说:“我等你,天上地下,没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安不上取舍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爱玲自有其理:“《美的画报》上有一群孩子围坐吃午时茶苹果,你要这个,便得选择美国社会,是也教人看了心里难受。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以选择的,这个我完全懂得。但是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而且她第一次做了这样的质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胡兰成答道,世景荒芜,已没有安稳,何况与小周有无再见之日也无可知。爱玲道:“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她叹了一口气,自伤自怜地说:
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15]
第二天,她走了。胡兰成送她,天下着雨。不几日爱玲有钱寄来,亦有信来:“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都说女人情多泪亦多,但张爱玲是很少流泪的。与父亲反目时,她大哭过,在香港求学时有次放假炎樱没等她,先回了上海,她伤心痛哭又追她而去。再就是这一次……
天公应离情。二十多天的温州寻夫行结束了,阵阵春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雨水和泪水中满腔的哀怨包围了爱玲,把昔日的热焰浇泼殆尽,把欲仙欲死的爱境冲刷得人去楼空,把一代才女的爱之繁花打落得残红遍地……
这期间,张爱玲写了一个长篇游记体散文《异乡记》,半个多世纪之后才问世。“这是第一人称叙事的游记体散文,讲述一位“沈太太”(即叙事者)由上海到温州途中的见闻。现存13章,约3万多字,到第80页便突然中断,其余部分始终也找不着。……那么我们几乎可以断定,《异乡记》其实就是她在1946年头由上海往温州找胡兰成途中所写的札记了。……不但详细记录了张爱玲人生中某段关键日子,更是她日后创作时不断参考的一个蓝本。就前一点而言,《异乡记》的自传性质是显而易见的,甚至连角色名字也引人遐想。例如叙事者沈太太长途跋涉去找的人叫‘拉尼’,相信就是‘Lanny’的音译,不禁令人联想起胡兰成的‘Lancheng’……《异乡记》的发表,不但提供了有关张爱玲本人的第一手资料,更有助我们了解她的写作意图及过程。”[16]
《异乡记》本是张爱玲为爱奔赴的一场风雨崎岖的旅途,逶迤却不失脉脉深情。生命中越过自身原本轨道的情事,都应被当作是远游。张爱玲浑身遍体都是都市的,她爱那团嘈杂安宁的俗世气息,她可以面对那里的一颦一笑、一砖一瓦,直到死……而这回,她却要撞破那方异乡的土地,蹚入那早被她煞有介事地埋怨过“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的中国内地农村,她的大惊小怪,她的难为情,她的无话可说就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内的事了。在路途中的人打破他们原有的生活模式,没有秩序和原则,有的只是方向的随时变更,充满不信任,显得既执着又多情。因而,这部三万多字的残稿最大的文学价值之一,还在于叙述者用敏感丰盛的心智去丈量茫然、穷苦的广袤黄土,在窗外寂静无声地往屋内彷徨、打量。由此它超越了狭隘的私己哀乐,而呈现出伟岸、幽谧的大气象大境界。“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只是有时候人与人的陌生感,任何一种方式的接近都不会构成解读。和乡村与生俱来的坚固隔膜,让张爱玲从头到尾还是个局外人。
“悲凉”是《异乡记》的情感基底。通篇被染上萧条、惘然的色调。“我”在途中一个小杂货店里看到明星照片的倩笑,竟然“分外觉得荒凉”,一种栖栖惶惶之感。这是破旧、迟滞、昏沉的中国农村。投宿处人家磨米粉的声音,“‘咕呀,咕呀,’缓慢重拙的,地球的轴心转动的声音……岁月的推移……”;“太阳像一条黄狗拦街躺着。太阳在这里老了”;阳光下的珍珠米粉,“金黄色泛白的一颗颗,缓缓成了黄沙泻下来。真是沙漠”。她原先所持有的生活经验在这异样变形的世界里开始转弯,走到对岸,吞噬她的只是惊诧沉闷。没有归途。文中多次出现对茅厕的描写,这最基本最底线的生活所需。其中有一段尤为“触目惊心”,那滑腻污秽的景象着实无法让人惘然不顾。只剩“两三茅草”的半截帘子,“被尿淋得稀湿的”厕所座子,不能坐,只能站。又恰逢经期,累赘的冬天的层层衣物,两手简直不得空闲,加之一汽车的人在等着,上个厕所,“我又窘,又累,在那茅亭里挣扎了半天,面无人色地走下来”。平实的叙述,让痛楚被推远而迟钝,但内心却有一个缺口被无声分裂。也许没有安全感的人,身体上总有洁癖。长相思,此去山长水远风高浪急,她身披两场大雪,孤身去寻丈夫,这样的酸涩煎熬,因着曾经的幸福,以及幸福的短暂。
张爱玲如同一个破坏生态平衡的入侵者,扞格地乖张生长,也是隔岸观火人,跟少女时代的她隔了这么远的路又鬼气地重叠了。从前,当用人们一团和气地观看烽火连天起的河面,她却拿出画板,自作主张地描画起来,把场面弄得意兴阑珊,仿佛硬要别人看她。在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她像只怪物。这样的她更是无法握住乡村生活的心脏,也难以窥视人物的内心世界,她只能够对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事保持适当的沉默。因此,《异乡记》中写到的几十个人,她都以过路人的姿态,远看细摹,不跻身其中。她写农村夫妇金根月香在整个劳作、吃饭的冗长乏味的过程中除了“唔唔”“喂喂”的几句,始终不说话;她写许多乡下孩子对着汽车照镜子,吃吃地笑,“仿佛他们每个人自己都是世界上最滑稽的东西”。而对于这样的圆脸细眼的小孩——我们的同胞,她第一次见到竟是在美国新闻记者拍的照片里,这下亲眼看见了,不由地怀疑,“真的是我们的同胞么?”“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17]虚实真假的须臾瞬间,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横亘在她和这异乡的一切之间。异地他乡,暧昧,怯弱,无言,贫瘠而粗鄙。
感情是截然清爽的结构,不余留可供第三者风舞飞扬的空间。张爱玲曾以为胡兰成是灯,是救赎。是她冷寂人生里唯一值得的际遇。殊不知,只是奔赴另一场苦难。一切辗转纠葛,走到最后都会有一个脉络清晰的解释和结束。所有的感情故事,精彩的是怎么开始,肝肠寸断的却是怎么结束。她不会不懂,他们之间业已落定,可仍几近哀求地问他:“你与我结婚时,婚书上写‘现世安稳’,你给不给我安稳?”他却执意不肯,只是笑说:“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言,言而不忠。她成为他的妻,不过三四余载。似乎嫁给他,就是为了送他一程。此时她所能做的,就是无声无息地在大雨倾盆中离开,不再多说一句话。如海深情,从此海晏河清,终作了结。所以,《异乡记》残缺了,在而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张爱玲都不愿回顾这份感情,有些伤可以愈合,但有些,划下去,就是一生一世。所以,张爱玲也“失语”了,直到多年以后写作《小团圆》,她终于可以正视这段无疾而终却耗尽气力的恋情,从而走出“失语”,从自己的角度审视和书写“张胡恋”,给世人“留下来一份不同于胡兰成版本的张爱玲版证言”。[18]
温州一别之后,张爱玲胡兰成仍偶有通信往返,但日渐疏稀。到了1947年春天之时,爱玲的信亦有了“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之类的词句。但她仍常给他寄钱,用自己的稿费接济他。也还托斯君给胡兰成带过外国香烟和安全剃刀片。这时胡兰成的情况有了松动,虽然还是隐姓埋名。此时他正在撰写论中国社会与现实的书:《山河岁月》(这本书费时数年,几易其稿,后来在日本出版)。他还在温州中学和淮南中学教书。他仍然怀着“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的梦想,“想法子结识新人”。时逢梁漱溟先生调停国共纷争,屡屡被时人注意。胡兰成就给他写信,称他“于学问之诚,可算今日中国思想界第一人”。梁先生回信说:“几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针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于是二人常有通信来往。胡兰成有时也去听温州戏:“我看了温州戏,想着我现在看一样东西能晓得它的好,都是靠的爱玲教我。又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自己笑起来道:‘我真是吃了你的涎唾水了’。”
1947年11月,胡兰成悄悄来到上海,他在张爱玲处住了一夜,又走了。他不忏悔和谴责自己的滥情,反倒指责张爱玲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细节处理“不当”。他又问张爱玲对自己写的那篇含有与周训德交往内容的《武汉记》印象如何,又谈起与范秀美的事,张爱玲十分冷淡。当夜,二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泪涕涟涟,哽咽中一句“兰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几个月后,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诀别信,时间是6月10日。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19],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随信还附加了30万元钱,那是爱玲新写的电影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的稿费。
1947年6月9日,上海遭到了狂风暴雨的袭击,货棚被掀翻,到处有积水,交通亦中断达二十四小时之久。吴淞口外的渔船被吹翻了一百多艘。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下,张爱玲的心境也更悲戚吧?
如果张爱玲那封决绝信是在6月9日狂风暴雨中写的,那心情该有多凄惨?
曾经沧海难为水。到底曾经爱过,而且是铭心刻骨的爱,哪怕虽有千般委屈,但委实难以放下,因而拖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有最后的决断。爱情的酸甜苦辣是可以忍受的,因为毕竟还是情味,而无爱的苦涩却是无可奈何的。
收到诀别信后不久,胡兰成曾想通过爱玲的挚友炎樱从中缓和关系,以再修好。他写信给炎樱,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炎樱没有理他,张爱玲也没有理他。
台湾作家三毛[20]有名作《滚滚红尘》,其男女主人公章能才和沈韶华即是以胡兰成、张爱玲为原型的。电影中有些情节可以实指,但更多的是虚构加工。有一个细节是很感人的,不在乎章能才的身份地位、不怕自己不清白、不计较他已有妻室的韶华,到乡下去寻找章能才,偶听到章能才用常以“小乖乖”称叫她而此刻称呼了他的妻时,她不能忍受了,在雨中夺门而出,不愿再与他见面——这就是爱,这就是女人的爱,这就是张爱玲的爱。
这是张爱玲惟一的爱,她不会有第二次。她爱得如火如荼,如生如死,全身心投入而忘了一切。她曾经得到千万人之中遇见惟一的人的欢悦,她曾经得到千万年之中守住恋爱一刻的永恒,但欢悦无永恒,永恒无欢悦,因为似乎到底不是那惟一的人……
张爱玲到中年时对好友爱丽丝谈过这段感情。“张爱玲说自己对丈夫的感情,多半也因丈夫欣赏她之文才,又给她文学上的挑战。他又会欣赏她的华服,但是她热恋的丈夫,结果还是背弃了她。”
“他离开我之后,我就将心门关起,从此与爱无缘了”。[21]她爱得伤心、伤情、伤了灵性。这里的创伤,不仅影响了她的生活,而且影响了她的创作。她勤奋的笔耕得慢了,生花的笔开得淡了,全身心品味的感觉钝化了,对意态情致的体悟淡泊了。张爱玲风格弱化了。
她曾对胡兰成说:“我自将萎谢了。”萎谢的不仅是青春,亦是文采,一代才女的才情。
【注释】
[1]“倾城之恋”,张爱玲1944年作小说名,本章借用指称传主的爱情。
[2]胡兰成:《今生今世》。
[3]倪弘毅:《胡兰成二三事》,《钟山风雨》2001年第4期。
[4]三焦:《倪弘毅先生访谈》。
[5]胡兰成:《今生今世》。
[6]胡兰成:《今生今世》。
[7]胡兰成:《今生今世》。
[8]沈寂:《张爱玲的苦恋》。
[9]秦贤次:《谎言与真相——胡兰成生平考释》,《新文学史料》2011年第1期。
[10]张润三:《南京汪伪几个组织及其派别》,《文史研究资料》,第99集,1984年11月。参见耿立《胡兰成:以江湖义气颠覆大义》,《青年作家》2009年第11期。
[11]张伟群:《红烛爱玲及其他——青芸亲见亲闻张、胡生平事迹证续》,《印刻文学生活志》2005年第21期。
[12]沈寂:《张爱玲的苦恋》。
[13]胡兰成:《今生今世》。
[14]司马新:《炎樱细说张爱玲逸事》。
[15]胡兰成:《今生今世》。
[16]宋以朗:《关于张爱玲〈异乡记〉》。
[17]张爱玲:《流言·童言无忌》。
[18]刘思谦:《张爱玲〈小团圆〉中的“胡张之恋”》,《扬州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
[19]小吉,即小劫,劫难之隐语。
[20]三毛(1943—1991),女,原名陈平,浙江定海人。因喜欢漫画家张乐平创造的“三毛”形象而用作笔名。曾留学西班牙、德国、美国。回台湾后在大学任教。著有散文集《撒哈拉的故事》《万水千山走遍》,短篇小说集《稻草人手记》《送你一匹马》等。
[21]参见周芬伶:《哀与伤——张爱玲评传》,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