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
1947年4月,张爱玲在龚之方、桑弧等人创办的杂志《大家》创刊号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华丽缘》。可见,张爱玲不仅与他们有“电影缘”,而且还有“小说缘”。
龚唐于一九四六年春成立空壳公司“山河图书公司”,龚之方称:“山河图书公司实际上是一块空招牌而已,所刊出的地址、电话是我与名作家唐大郎(云旌)写稿的地方。”实际上“山图”只出版过一种单行本,即张爱玲的《传奇增订本》,还有就是《清明》与《大家》杂志。
《大家》一九四七年四月创刊号出版,出版人龚之方,编辑人唐云旌。相对于战前的十几个杂志阵地,现在张爱玲只剩《大家》一个阵地。张爱玲对于杂志有着感恩的态度:“以前的文人是靠着统治阶级吃饭的,现在的情形略有不同,我很高兴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买杂志的大众。”
《大家》创刊号的“编后”两处提到张爱玲,一是说本期要郑重向读者介绍的是赵超钩先生的短篇,张爱玲小姐的小说,黄裳先生的游记,吴祖光先生的杂写,马凡陀先生的诗,凤子小姐的小品。二是特别郑重地强调:
张爱玲小姐除掉出版了《传奇增订本》和最近为文华影片公司编写《不了情》剧本,这二三年之中不曾在任何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华丽缘》是胜利以后张小姐的“试笔”,值得珍视。
第二期刊出张爱玲《多少恨》(即《不了情》),丁聪作一幅插图。第三期续完《多少恨》,丁聪又作一幅插图。丁聪从未提过为张爱玲作插图这件事,也没有人在张爱玲火遍神州后向丁聪求证这个花絮。第三期《编后》称:“本期将张爱玲小姐所作《多少恨》小说刊完,占十九面篇幅之多,这是应多数读者要求,我们特地烦恳张小姐赶写的。”幸亏一鼓作气连载完毕,第三期是《大家》的最后一期,《多少恨》最后一段竟成为张爱玲留在大陆杂志的绝笔:“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2]
《华丽缘》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说,它有一个长长的副标题:“这题目译成白话是‘一个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从篇名来看,仍有《传奇》诸篇题目的古色古香。作者对人物性格的细致把握、对人物肖像的华丽描绘也依然如初。如写贫窘的十六婆婆的笑:“脸上是一种风干了的红笑——一个小姑娘羞涩的笑容放在烈日底下烤干了的。”这种绝妙的形容非张莫属。然而,这篇小说与此前的创作有了很多不同之处。它没有采用常用的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而以第一人称“我”作为基本视角。在叙述方式上,也不是《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似的有头有尾、曲折细腻的故事结构,而是“戏中戏”的组合方式。绍兴乡下演绍兴戏,乡下人看戏,“我”则既看戏又看乡下人如何看戏。剧团演的是一出爱情剧。闭锁深闺的表妹,一遇表兄就产生了爱情。就如古中国所有的表兄妹故事都是爱情故事一样,他俩情意突萌,欲火中烧。表妹的老祖母阻止不成无可奈何,二人终于发展到乡下观众早就急切盼望的上床地步。表兄回家去请媒人,途中又与一小姐打得火热。作者推测道:
他表妹知道了,做何感想呢?大概她可以用不着担忧的,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时候,自然一路娶过来,决不会漏掉她一个。从前的男人是没有负心的必要的。
戏到这里,已是非常的恶俗不堪。而这,正是古中国通常的爱情模式和文学艺术表达爱情的模式。作者对之的鄙薄贬斥态度是不言而喻的。
但这篇小说的主旨并不在于复述或编造一个古典爱情故事,而在于在戏剧的演进过程中一步步展示看戏人的心态。戏班要来演出的消息传来,一时成为人们的议论中心。他们本是难得看到一场戏的,却一个个地拼命压抑自己的兴奋企盼,装作不以为然、满不在乎的样子,以示“撇清”。他们的内心情感弯弯曲曲地变了形,不能质朴地表达出来。这也反映了闭锁的中国人在小范围内的某种心态,国民性在这里得到了侧面的展示。看戏过程中,他们更是挑三拣四,指长论短,挑剔演员如何不美,够不上理想中的“意淫”情人的标准,又急不可耐地等候高潮(即上床)的场面早日出现。他们不重过程,只管结局。看戏之后,台下充斥着村民们的调笑和回味。一个被唤作水根嫂的只带着儿女来看戏的女人(她丈夫是否还在未做交代)亲切大方地与许多男人打着招呼,男人们无不停下来与她说笑一番,回家路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每个人都是几何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与厚度。整个的集会全是一点一点的,虚线构成的图画。”这幅作者抽象出来的村民图正是全文之所谓“文眼”。当台上的戏剧性减少到零的时候,台下的戏却是热闹而脏腻的。他们太“淫戏”了。“淫戏”正是不少中国人填补空虚无聊、满足白日梦的方式。
《华丽缘》以戏场写人生世态,其贬抑的态度是隐约可见的。这种“戏中戏”式的结构难度颇大,行笔不免有些散漫,主题也有欠集中深入。
与此同时“试笔”的还有短篇小说《郁金香》,从1946年5月16日起连载于《小日报》,分16次连载完,每节约600余字,共约近万字。有趣的是,《小日报》连载《郁金香》一年半之后,1948年11月3日出版的上海《海光》文艺周刊复刊第1期又重新发表《郁金香》,并且注明系“中篇小说”。11月10日《海光》第2期连载后,未见第3期出版。《海光》连载的《郁金香》仅两期就半途而废了,已经发表的篇幅约占全文二分之一。《海光》的“社长兼编辑”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停刊的《小日报》编者之一的黄转陶。很可能因《小日报》销路不佳,影响甚微,而复刊后的《海光》又需名家大作为之增色,所以黄转陶重刊《郁金香》以广流传。谁知《海光》只出了两期就寿终正寝,重刊的《郁金香》竟然未能连载完。
依然是男女情感纠葛的故事。一个旧式大家庭中,女仆金香与大少爷宝初真心相爱,而二少爷也对金香展开了虚伪的追求,同时贯穿着家族中正房、侧室的明争暗斗,描摹出尴尬的人物和情感处境。小说结尾,也充满着浓郁的“张爱玲体”,月亮、深夜中突兀的声音等张爱玲最喜爱的意象。但故事发展比较平实,对话也较平淡。
这篇作品张爱玲从未提及,更未编入她的各种集子之中,直到2005年才由大陆学者发掘“出土”,重新刊行后还就其“真伪”有过讨论,只因它比《传奇》的风格淡化了许多。
这一两篇“试笔”之作,是部分地消解了“张爱玲文体”的张爱玲小说。它是作者文风改变的一个信号。
张爱玲文体转变的一个更重要标志是她的中篇小说《多少恨》。
作品从上海一家电影院门口写起。电影院是现代都市生活的一个象征物。在每天变幻的人流中,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然而,如前所述,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一个陌生人可能突然会变成你最亲近的人,这全在相见的瞬间印象或是第二次的不期而遇。孤身一人在上海求职的青年女子虞家茵,本与女友约定一道看电影,但女友因故未来,多的一张票在售票员那里拐了个弯退给了一个中年男子。他们成了邻座,散场时说了几句“真挤”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男子要用汽车送家茵回家,被婉拒。不久女友介绍她到一个工厂经理夏先生家做家庭教师,学生小蛮很喜欢她。小蛮生日时,家茵买生日礼物又在礼品店碰到了那位男士,到了夏府才知道两人是为同一个人买的礼物,那位男士就是小蛮的因忙很少回家的父亲。这样两人因似乎有缘而熟识,而亲近。夏太太在乡下,夏先生又忙,家茵成为他灵魂的小憩之地。这时,浪荡了一辈子终于不名一钱的虞先生来上海,他利用女儿的关系在夏宗豫的厂里谋差混饭吃,还常背着女儿找夏宗豫借钱,终因闹得太不像话被辞退。家茵极恨父亲之所作所为,常觉羞愧难堪。
夏家的老妈子十分势利,眼见得夏家父女对家茵的感情日增,出于看不惯,也出于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就回乡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夏太太。夏太太病中赶来,与宗豫大闹。本是包办婚姻,宗豫早有离异之心,此刻更急于向家茵表明心迹。而家茵受到夏宗豫、夏太太和父亲的三面夹击,不知所措。
作品最有分量的地方是这种情形下对虞父和夏太太的刻画。为了混几个钱,虞老太爷不惜自作主张地要女儿做小妾以讨好夏太太。夏太太则喜出望外:“只要他不跟我离婚,我什么都肯。”家茵本已千般委屈,夏太太则反复哀求家茵:“不过我求你等几年,等我死了……”“到底我有个丈夫,有个孩子,要不然,给人家说起来,一个女人给人家休出去的,死了还做一个无家之鬼。”
为了道义上的理由,家茵几经反复之后,决定舍弃情缘,远走高飞。她谎称要回乡下与表哥结婚以堵住夏宗豫的嘴,让他死心。他们恍如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间总觉长的,其实不过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的,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却不算数的。”
第二天夏宗豫来送,家茵已走。人去楼空,斯人独怅。他推开窗子,“窗外有许多房屋与脊梁。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这是一个世俗的故事。男女的情爱纠葛、道德与情谊的冲突、孤寂天真的女子与情爱失落的男子的悲欢,如果按《传奇》式的笔触写下来,张爱玲一定是浓墨重彩,不放过任何一个渲染的机会。作品一定是华丽旖旎,无限风光。然而这篇几乎用的是纯写实的笔法。家茵与宗豫的两次邂逅、小蛮对家茵的情感依恋、家茵与父亲的别扭、父亲对夏家的讨好等情节,作者都是以超然客观的笔触写出,既无主观评价,亦无情感倾斜甚至连她最擅长的对人性直面冲突交锋的描写,如宗豫与家茵的多次小楼相见、宗豫的倾诉衷肠,亦没有情景交融、扬扬依依的华美,只是所见所感的“实录式”。尤其是夏太太与家茵的揪人心肺的对谈,也只有对谈话内容和流泪叹息的介绍笔法,没有极尽渲染铺述。心理描写一直是张爱玲的拿手戏,这篇作品用的却是直白的描述方式。
读《传奇》,读者非要调动自己的全部艺术感官才不致疏漏了其佳妙处。而读《多少恨》,只要顺着故事情节读下去,就可获得对其主题人物的基本了解。张爱玲的味道淡多了。
张爱玲一直十分喜爱中外通俗故事。她爱张恨水,也爱小报,对英美通俗文学也读得津津有味。《多少恨》她也是当通俗作品看的,对这篇小说的故事性她很满意。在这篇小说的序中,她坦然道出了写作的原委:
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是一种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地恋恋于这故事……
这篇小说所写的内容不是租界洋场,而是普通城市平民。《传奇》中的洋场味不见了,与之相伴随的繁复的色彩也消失了。以平实的手法写平民的故事,这就是张爱玲风格变化的重要特点。遗老遗少的生活、洋场男女的世界,在张爱玲心中留下了浓郁的沉淀。当她写作《传奇》时,她的笔触、她的灵气、她的感觉是繁丽多姿的。但中国人民抗战胜利的锣鼓震跑侵略者,租界又回到人民手中,因此洋场的淫靡之气也逐渐消散。洋场不见了,遗少们的最后栖息之地也失去了,芸芸众生组成的都市更加平民化。张爱玲自然要面临新的选择。最初创作时,正是青春最旺的时候,也是感性最强的时候。她倾注太多,太投入,灵智之花难以永远鲜艳。时光的流逝、阅历的丰富,使人增加理性的同时也可能消解感性。
她有选择和变化的理由,结果却未必好。人们更乐于提到的还是她绮丽华美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