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伴,1995中秋月

八十二、永伴,1995中秋月

至少从1992年2月17日写下遗嘱起,张爱玲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早在出版《红楼梦魇》时,她就公开在书中说自己“去日苦多”;在私下里给朋友们的信中,她一次次地诉说着“自己说着都嫌烦”的病痛的折磨;她赶着编全集,苦撑着编写《对照记》,还有未“团圆”的《小团圆》,她要给读者留下一份完整的礼物……

她最后一次搬了家。

她最后一次照了相。

她最后一次写了信。

她最后一次打了电话。

她还在苦等着那个最后的最后……

也许她想起了自己的笔下的衰老: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她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哦,这是七巧。而张爱玲呢?

她似睡非睡躺在地毯上。生来就会写小说,七十年来酿着文学的美酒,她用那浓郁的芳香醉倒了千万人,没醉的也已经半醉。她知道她晚辈的青年痴迷着她,港台的读者迷她,大陆的读者迷她。她感觉着血液在全身慢慢地流动,在手臂上慢慢地流动,在骨瘦如柴的手臂上流动。她知道全身的血液都流过了手臂,流到了那支生花妙笔里,而今再也拿不动笔了。……她不会流泪,她已经做了她该做的一切,她使尽全身力气努力抬起手臂——那是怎样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也许她想到了年轻的时候: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哦,这是潘汝良。而张爱玲呢?

只有写作是自由的,一开始动笔,便发现她的天才梦在文学的伊甸园里,便舍不了它了。就因为人性是可珍贵的,它仿佛有魔法——自由的人到处掘金挖宝为读者展现她的人性传奇……

也许她想到了爱情,那欲仙欲死的倾城之恋: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

哦,这是白流苏。而张爱玲呢?

上海的陷落成全了她。在那几乎成为文学真空的世界里,以她的才华,以她的文学品位,她不来填空谁来填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爱玲并不觉得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已经确定了。她只是静静地躺在蓝灰色的毛毯上,将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安详的收场。提琴咿咿哑哑拉着,在洛杉矶万盏灯的夜晚,水一般地流着,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

这不是爱情,这是命运。爱情在这里: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留情》中没有爱情。拥有红白玫瑰的振保以前是太好的爱匠,但他也不是爱人,何况还是“从前”。而娇蕊呢?“是从你起,我才学会,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是只有女人才懂得爱、珍惜爱吗?《诗经》中的佳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范柳原哪能欣赏?胡兰成哪知珍惜?赖雅又哪能体悟这东方神韵?分明只有爱玲能欣赏,能珍惜,能一韵到底。

也许,她还想到了一个个亲人:

晚清佳话,贵族血统,洛杉矶不会好奇;畸爱怨偶,无爱的爱,大西洋没有眼泪;父亲困死斗室,母亲客逝他乡,早已是波澜不惊;姑姑高寿而卒,弟弟孤身病退,只剩下鸿雁稀飞……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爱他们。[13]

中秋节快到了。美国没有中秋节,但月亮照常升起。

那么大,那么圆。

是流苏的月亮吗?范柳原半夜打电话,以月谈情。流苏不甘心不明不白的身份要与柳原分手,她拒绝了月光,也拒绝了柳原。但一个电报把她召回,即刻在月光中投入了柳原的怀抱。“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前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

这月光是情欲的诱惑者,它不属于张爱玲。

是芝寿的月亮吗?“今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的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

这月光是恶魔的小天使,反常的明月映照绝望的心境,张爱玲没有绝望。

是七巧的月亮吗?“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这月光是疯狂的象征物,它的照耀下是一个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像婆婆的疯狂世界。太阳般闪亮的黄金世界淡下去了,七巧一级一级走进了没有光的所在,月亮般朦胧的情欲生活化成了噩梦,七巧一步一步走进了衰老和死亡。张爱玲没有疯狂。

从小看月亮,数星星,长大后描绘着变幻无穷的月夜奇景;她的脸如满月般饱满,她的生活与月亮共着进退……

蓝灰色的毛毯、洛杉矶的圆月。

张爱玲静静地、净净地躺在月光里。

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

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爱他们。

1995年的中秋月属于张爱玲。张爱玲的月光静静地、净净的,如诗如画,如梦如烟,柔情似水,绝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