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蓝天碧水永处
1995年9月8日中午12点30分,林式同刚回家正打算翻阅当日的报纸,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把他从沙发上惊起。
“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是伊朗房东的女儿打来的,她说:
“你是我知道的惟一认识张爱玲的人,所以我打电话给你,我想张爱玲已经去世了。”
林式同一惊,急切地说:“我不信,不久前我才和她通过电话。”
“我们几天没见过她,也没听见过她房间有任何声响,估计她已经不行了。刚才我已叫过急救车,他们马上到。”房东女儿又说。
“我马上过来。”林式同答道。他突然想起了张爱玲三年前寄给他的遗书,叫了一声“我有她的遗书”,就放下了电话。
不一会儿,正准备出门的林式同又听见了电话铃声,他连忙抓起听筒,对方说:“这是洛杉矶警察局,你是林先生吗?张女士已去世,我们在这儿调查一下,请你等20分钟再打电话来。”
林式同赶到了西木区罗切斯特街的张爱玲住的公寓,在门口见警察和房东正在忙碌着,他告知了身份,并把遗书给警察看过了。警察还认真地查看了他的身份证、驾驶执照,以确定他的遗嘱执行人身份。
林式同想进房间,但被警察挡着了,要他在走廊等着。一个女警察拿出一个手提包交给林式同,说这都是重要的遗物,不能让房东收去。林式同看了一下包里的东西,里面装满了信件和文件,还有一串钥匙。
殡仪馆也来了人,并要林式同在火化手续单上签名,以证明遗体确属张爱玲本人的。林式同反问说,我没见过遗体怎么可以证明并签名,警察才把他放进了房里。
林式同是张爱玲朋友中惟一见到她逝后身容的人,他描述说:
张爱玲是躺在房里惟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去世的,身下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没有盖任何东西,头朝着房门,脸向外,眼和嘴都闭着,头发很短,手和腿都自然地平放着。她的遗容安详,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
法医说张爱玲死于心血管病。林式同根据平时所知和眼前所见判断,她一直有牙病、眼病、皮肤病,特别爱感冒,身体长期受这些病患折磨,没料到她还有心血管疾病,这才是要命的病。她不爱自己烹煮食物,也不爱上馆子,尽用些罐头、牛奶等方便食品果腹,体质衰弱,免疫力下降,常常几天不吃东西,人都瘦干了。一遇大病,就毫无抵抗能力了。
她死前即已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清醒地整理了各种重要证件和信件,装进手提包,放在靠门的折叠桌上。她就这样清清白白又冷冷清清地走了。在为张爱玲清理房间时,林式同考虑到这是一位女士的房间,因而请了一位姓朱的小姐来帮忙。房内的地上摆放着许多纸袋,床前的地上放着电视机,她成天躺在床上看电视,以此来忘却病痛和饥饿,甚至靠电视的声音催眠。对门朝北的窗前,堆着一摞纸盒,这就是张爱玲的写字台。她坐在地毯上写作,旧信封、买菜单、收据、报纸上都留有她的字迹。除了她自己的作品和台港寄来的报刊外,没有任何别的书籍。墙上也是空空如也,没有挂置任何装饰。
她的浴室也很凌乱。浴缸变了色,洗脸盆旁的药柜里有许多药瓶和洗漱用具。没有毛巾,只是到处扔的纸巾。林式同推测,她可能是连拧毛巾的力气都没有了,才用了这么多纸巾。
贮衣室里挂着张爱玲近几年买的衣物一些纸袋,但没有箱子。她不爱用箱子,嫌搬起来麻烦,每搬一次就扔掉不少东西。
她只用胶皮浴用拖鞋,用脏了就丢,还有几大包新的没有用过。
厨房里也多的是一用就扔的纸碗纸碟和塑料刀叉,金属餐具大都是新的,没怎么用过。咖啡壶倒是常用,她喜欢喝浓咖啡。
张爱玲还租有一个小仓库,三英尺见方,藏有其英文著作、打字手稿等物,都用手提袋装着。在与仓库老板签约时,她填了自己和林式同两人的名字。林式同才得以进入仓库整理东西,然后遵照遗嘱寄到香港宋淇处。
张爱玲遗嘱的主要内容有这样几条:
死后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遗体。
不举行任何葬礼仪式。
骨灰撒向空旷无人处。
遗物全部寄给宋淇先生。
宋淇夫妇,跟张爱玲有40多年的深厚友谊。刚到美国之后,张爱玲给邝文美的信中就称之为“最好的朋友”,因此这些身后物也留给了他们。[14]
第二天是星期六(9月9日),张爱玲去世的消息和遗书内容,在台湾赫然大幅地被登了出来。
张错建议马上成立治丧小组,成员为:林式同、张错、张信生,及在纽约的庄信正。而以张错为对外新闻发言人。早上十一点半,林式同和张信生到Rose Hills殡仪馆商谈丧事手续和费用方面的事。殡仪馆的人说看情形张爱玲已去世三四天了。
五十年前,她以小说集《传奇》震动文坛,今天,又以“传奇”的方式平静而自然地走向了死亡,在中秋月快圆的时候。她的死,“是维持做人尊严,顺乎自然的一种解脱方法”。
台港和大陆的各大报刊纷纷以显著位置刊登了这一不幸的消息,美国的《纽约时报》和《洛杉矶时报》也有讣闻登出。
张爱玲享年七十四岁,广受欢迎的中国小说家。作品风靡台港读者,最近才在中国大陆解禁。晚年隐居洛杉矶。张女士原籍上海——一九四三年中篇小说《金锁记》奠定文学成就。她最受欢迎的长篇为《秧歌》(一九五四),以及《赤地之恋》(一九五六)。作品如《倾城之恋》《怨女》《红玫瑰与白玫瑰》曾拍成电影。文评家特别赞赏她早期短篇故事。南加大东亚语文学系张错教授说,张女士非比寻常,如果不是身逢国共政治分裂之际,必然已经获得诺贝尔奖。遗体于九月八日发现。自然原因死亡。[15]
噩耗传来,海内外张迷为之震惊,台港海外的许多知名作家都著文表示哀悼,大陆也有部分作家学者表示了哀痛的心情。台港的某些报刊还辟出了纪念专号,两岸的出版社也纷纷推出了纪念文集。9月9日晚,聚集于洛杉矶的一百多位现代诗人在早已计划的“以诗吟月”活动中,临时增加了一项:为张爱玲不幸去世默哀。9月16日,北京女子书店举办张爱玲作品展售活动。
爱丁堡公寓和卡尔登公寓成了大陆张迷“朝拜”的圣地。位于洛杉矶西木区罗切斯特大街的张爱玲最后居住的公寓,也有海外张迷前往凭吊。
一时间,谈论张爱玲的文字铺天盖地。其文迷人,其人也迷人。张爱玲迷住了这么多人。从来没有哪一个现代作家去世后有这么多来自民间的怀念文字。
殡仪馆的办事员说张爱玲的遗体在头天下午已经进了殡仪馆的冷冻库,离手续完成后再火化还有几天之隔,为了不耽误时间,林式同当下就申请了在法律手续上必需的死亡证。也在火化授权书上签了名。从9日去过Rose Hills殡仪馆之后,林式同几乎每天打电话和那里的办事人Eberle询问申请火化的进度,还预先付清所有殡仪馆的费用以打通手续上的障碍。殡仪馆在收到张爱玲的遗体后,立即向洛杉矶县政府有关部门申请火化许可,在得到许可后遗体立即于9月19日按遗志火化,前后除手续必需外没有任何耽搁。火化时,亦按遗志不举行任何仪式,照殡仪馆惯例也没有旁观的必要。11日(星期一)晚,林式同和庄信正通过电话后,他们决定一切按遗嘱办理,不举行葬礼,这建议和张错在十二日晚所表示的意见不谋而合。
遗嘱吩咐骨灰撒在空旷的地方,按加州法律只能撒到离岸三里外的海里,林式同向安排船只的Borden太太说最好把出海的日期定在星期六,大家都可以按时出席,她说九月三十日有船,于是定于该日举行海葬仪式,这天正巧是张爱玲的七十五岁冥诞,大家觉得很有意义。
八点整,殡仪馆开门,林式同到办公室取到张爱玲的骨灰盒,这是一个一英尺高十英寸直径的木质圆桶,桶底扣着一片金属盖,用两个螺旋钉钉着,上面贴着张爱玲的名字。他恭恭敬敬地捧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十多年来常常写信、聊天的朋友,现在就在他手里了!心里混杂着似实似虚、亦哀亦怅的不安感。
当天(9月13日)风和日丽,治丧小组除在纽约的庄信正因太远不能赶来外,其他三位成员林式同、张错、张信生,都出席参加。除此之外,还请了三位朋友做摄影工作,把全部过程都记录下来。许媛翔照相,张绍迁和高全之录影。也准备了红白二色的玫瑰和康乃馨。张错、张信生分别撰写了祭文。
九点整,大家和船长在第七十七号泊位会面,然后上船出发,这船可容二十人,开在水面上相当平稳。
他们把张爱玲的骨灰盒放在船头正中预设的木架上,然后绕以鲜花,衬托着迎面而来的碧空,拂袖的微风,真有超世出尘之感。
此时晴天无云,波平浪静,海鸥阵阵,机声隆隆,大家心情哀肃,陪伴张爱玲走在她的最后一程路上。
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船长把引擎关掉,船就静静地漂在水上,于是大家向盛张爱玲的骨灰盒行三鞠躬礼,念祭文,然后在船长示意下开始撒灰。当林式同向船长要来螺丝起子,想打开骨灰盒的金属底盖时,船身摇晃得厉害,靠着张错的帮忙,他才打开骨灰包,又按船长的指示,走向左边下风处,在低于船舷的高度,开始慢慢地撒灰。当时汽笛长鸣,伴着隐隐的潮声,灰白色的骨灰,随风飘到深蓝的海上。
在专心撒灰的同时,其他同行各人,把带来的鲜花,也伴着撒向海里。此际海天一色,白浪飘飘,大家的心情随张爱玲的骨灰,飞向遥远水天之间。
从没有见过张爱玲但当天参加送别的张错教授后来写道:其实,她离开我们的世界非常遥远,只是,如此隐秘也还不可避免的公众,被众人谈论,同样被众多人喜爱。
不舍的是活着的关爱她的人。
然而,这人世,她也许早已无心眷恋。
……然而,她避世而不弃世,执着而不自恃,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对生活负责,所以她还认真做她应该做的事,拒绝她不愿意不喜欢的事。
她没有拒绝人生。她只是拒绝苟同这个和她心性不合的时代罢了。[16]
9月30日,是张爱玲七十五岁生日,美国西海岸的华人作家为张爱玲举办了一个追思会。
有人认为对这样一位闻名的大作家的吊丧仪式如此简单太凄凉了,与她的地位、名声不相称。但真正爱张爱玲且懂得张爱玲的人都觉得,惟其如此,才与“张爱玲式”的人生相合。
这一天,张爱玲的骨灰撒向了太平洋,她将与蓝天碧水永处……
【注释】
[1]“海上花落”,张爱玲70年代初出版国语本《海上花列传》之下部名。“海上”即上海,张爱玲这朵开放于上海的奇花终于在美国西海岸边消逝……
[2]宋以朗:《前言》,《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3]张爱玲:《小团圆》,第7页。
[4]宋以朗:《前言》,《小团圆》,第13页。
[5]陈子善:《无为有处有还无——读《小团圆》札记》,《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和创作考释》,第135、136页。
[6]2015年夏天,张爱玲的文学遗产执行人宋以朗交给研究张爱玲小说的香港学者冯晞乾“以往事为主,零碎、潦草、次序未明,也不知道页数”的手稿,冯晞乾“从中区分出二十六页纸,再排列次序,重构出部分的《爱憎表》”。《收获》杂志2016年秋冬号,获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杂志授权,全文刊载了张爱玲的遗作《爱憎表》。
[7]参见彭树君:《瑰美的传奇·永恒的停格——访平鑫涛谈张爱玲著作的出版》,转引自《永远的张爱玲》第303、304页。
[8]陈芳明:《张爱玲与台湾》,1995年9月10日《中国时报·人间》。
[9]陈子善:《说不尽的张爱玲》,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194—201页。
[10]参见夏志清:《超人才华,绝世凄凉》。
[11]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
[12]冯晞乾:《张爱玲给王家卫的信,其实是谭家明想拍〈半生缘〉》,张迷客厅的博客2017-01-23。
[13]张爱玲:《对照记》,第52页。
[14]宋以朗:《张爱玲私语录》,第7、9页。
[15]《洛杉矶时报》1995年9月16日。转引自高全之《张爱玲学》。
[16]张错语,见台湾《联合报》副刊2003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