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急管哀弦
张爱玲在1990年写给宋淇夫妇的信中,曾提到在创作散文《爱憎表》[6],为了解释少作中提到的“调查栏”,即十七岁高中毕业前夕校刊调查表的填写。《爱憎表》文章的第一段中,张爱玲首次将这个调查表格命名为“爱憎表”:“我近年来写作太少,物以稀为贵,就有热心人发掘出我中学时代一些见不得人的少作,陆续发表,我看了往往啼笑皆非。最近的一篇是学校的年刊上的,附有毕业班诸生的爱憎表。我填的表是最怕死,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结婚,最喜欢爱德华八世,最爱吃叉烧炒饭。隔了半世纪看来,十分突兀,末一项更完全陌生。都需要解释,于是在出土的破陶器里又捡出这么一大堆陈谷子烂芝麻来。”《爱憎表》写于1990年,全文两万三千余字,但最终并未完成。
90年代初,张爱玲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出《张爱玲全集》。全集除收已发表的全部旧作,还要修订《小团圆》,编一本配有文字说明的个人相册集《对照记——看老照相簿》。
此前皇冠出版社以“皇冠丛书”的方式已分单册印行了她的旧作十余种,但由于旧的版本字体老旧、版面不清,更由于这位声誉日隆的大家还没出全集对作者、读者和出版者都是个缺憾,皇冠决定编印全集。从1991年7月开始,一年之后即陆续上市。每一部作品都经过作者亲自校对,稿件在台北与洛杉矶的飞机上飞来飞去,费了双方很多时间与精力。
《对照记》的原稿于1992年秋寄到台北,“皇冠”编辑把这些前后几十年拍摄的或大或小,或黑白或彩色的照片一一拍成幻灯片,并对旧损的照片进行修补,技术要求很高。整理完成的图片及文字从1993年11月开始在《皇冠》杂志上先行登出,1994年6月作为《张爱玲全集》第15卷出了单行本。《对照记》销量奇佳,“张迷”们纷纷争购,以一睹张爱玲的风采。至1995年底,已印了七版。但遗憾的是,《小团圆》并未写完。本已应允在1994年2月皇冠四十周年庆典时与《对照记》合集出书,张爱玲给“皇冠”编辑写过好几封信说明情况:
……《对照记》加《小团圆》书太厚,书价太高,《小团圆》恐怕年内也还没写完。还是先出《对照记》。(1993年7月30日)
……欣闻《对照记》将在11月后发表。……《小团圆》一定要尽早写完,不会再对读者食言。(1993年10月8日)
……《小团圆》明年初绝对没有,等写得有点眉目了会提早来信告知。不过您不能拿它当桩事,内容同《对照记》与《私语》而较深入,有些读者会视为炒冷饭。(1993年12月10日)[7]
《对照记》收图五十余幅,青少年时代的照片居多,60年代她四十余岁时的照片只有四幅,此后便是空白,一张也没有。亲友中,与母亲、姑姑和炎樱合影的照片较多,但没有一张胡兰成、赖雅等人的照片。
张爱玲在文字说明的最后解释说:
以上的照片收集在这里惟一的取拾标准是怕不怕丢失,当然杂乱无章。附记也零乱散漫,但是也许在乱纹中可以依稀看得出一个自画像来。
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
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见尽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
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这年秋天,《中国时报》鉴于张爱玲的文学成就,鉴于新作《对照记》的特别价值,将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的“特别成就奖”授予张爱玲。作为评委之一的陈芳明这样评价《对照记》:
这样一位小说家,以她的缺席来证明她的存在。作为一个台湾文学史的研究者,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对她的着迷与沉溺。她在去年出版《对照记》时,我认为这是台湾文坛的一个重要事件。在行将就木之年,她还能够保持创造的活力,为台湾读者提供第一手资料。尽管是单薄的一本小册子,却反映了一位作家的坚韧、倔强、矜持。我坚持推荐她成为去年中国时报文学成就奖的理由,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8]
张爱玲欣然接受了这个奖项,并写了一篇《忆〈西风〉——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得奖感言》。该文发表于1994年12月3日的台北《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上,当是她留给读者的最后一篇文字。
在这篇文章开头,她谈到了自己的感想:
得到时报的文学特别成就奖,在我真是意外的荣幸。这篇得奖感言却难下笔。三言两语道谢似乎不够恳切。不知怎么心下茫然,一句话都想不出来。但是当然我知道为什么,是为了从前西风的事。
接着张爱玲较为详细地回忆了自己1939年冬参加《西风》杂志以《我的……》为题的征文的经过,谈到自己如何写作《我的天才梦》,如何怕超过了字数,本被通知得了首奖,但后来首奖换了人,她只得了“特别奖”。在该文最后,张爱玲还在愤愤不平。她说:
五十多年后,有关人物大概只有我还在,由得我一个人自说自话,片面之词即使可信,也嫌小器,这些年了还记恨?当然事过境迁当然淡忘了,不过十几岁的人感情最剧烈,得奖这件事成了一只神经死了的蛀牙,所以现在得奖也一点感觉都没有。隔了半世纪还剥夺我应有的喜悦,难免怨愤。现在此地的文艺奖这样公开评审,我说了出来也让与赛者有个比较。
不过,张爱玲仅凭记忆,对半个多世纪前的那次征文活动的有关史实叙述有误。有人查过原始材料,征文限定的字数是五千而非五百,张爱玲得的是名誉奖第3名而非第13名。[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