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罗湖桥畔

四十六、罗湖桥畔

这是张爱玲小说《浮花浪蕊》中的一个情节,它讲述的是一个叫洛贞的三十来岁的女人怎样离开上海,乘火车南下广州,又从深圳罗湖桥“脱逃”到香港的经过:

罗湖的桥也有屋顶,粗糙的木板墙上,隔一截挖出一只小窗洞,开在一人之高上,使人看不见外面,因陋就简现搭的。大概屋顶与地板是现有的。漆暗红褐色。细窄横条桥板,几十年来快磨白了,温润的旧木略有弹性。她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乱中也像是踩着一软一软。桥身宽,屋顶又高,屋梁上隔老远才安着个小电灯,又没多少天光漏进来,暗昏昏地走着也没数,不可能是这么个长桥——不过是边界上一条小河——还是小湖:罗湖。

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认为还不够安全,忽然撒脚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碰到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

是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抡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棵大树下,才放下箱子坐在地上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

广东人有时候有这种清瘦的脸,高颧骨,人瘦毛长,眉毛根根直竖披拂,像古画上的人物。不知道怎么童心大发起来,分享顾客脱逃的经验,也不知是亲眼见过有人过了桥还给逮回去。言语不大通,洛贞也无法问他;天热,跑累了便也坐下来,在树影下休息,眺望着来路微笑,满耳蝉声,十分兴奋喜悦。

在大陆解放之初,从罗湖桥到香港并非难事,只有到了1955年前后才管严了。这里花了较多的文字引用原文,是为了说明作者对这一带的情况是十分熟悉的,难道她到过这里?

作品是这样描写洛贞外貌的:

其实她并不是个典型的上海妹,不过比本地人高大些,脸色暗黄,长长的脸有点扁,也有三分男性的俊秀,还有个长长的酒窝,倒是看不出三十岁的人;圆圆的方肩膀,胸部也还饱满,穿件蓝色密点碎白花布旗袍,又没衬硬里子,一

望而知是大陆出来的,不是香港回来探亲的广东同乡。

这洛贞的外貌我们似曾相识,她酷似一个人,谁呢?她像本书的传主张爱玲。

张爱玲怎么会熟悉广东深圳的地形和边界呢?

——因为她刚从罗湖桥走过。

她像洛贞一样匆匆地惶惶地走过去了,而且一去不回。这是1952年的夏天。

张爱玲是以到香港完成被战事中断的学业为理由申请出境的。大约在1952年春天提出申请,她可能是用张煐的名字,没有暴露自己的作家身份,初夏获批准,然后就准备出发了。行前,她特地去杭州游玩了一次。她还与姑姑约定,彼此不再联系,以免给姑姑带来麻烦。姑姑也是出于避免麻烦和作为纪念两方面的原因,把关于家族的照片都让爱玲带走了。张爱玲没有带太多的行李,连自己的小说手稿也几乎没有带上。孑然一人,行李简单,奔向了由广州去香港的行程。直到老年,她还记得离开大陆前后的一些细节。她回忆说:

离开上海的前夕,检查行李的青年干部是北方人。但是似乎是新投效的,来自华中一带开办的干部训练班。

我惟一的金饰是五六岁的时候戴的一副包金小藤镯。有浅色纹路的棕色粗藤上镶有蟠龙蝙蝠。他用小刀刮金属雕刻的光滑的背面,偏偏从前的包金特别厚,刮来刮去还是金,不是银。刮了半天,终于有一小块泛白色。他瞥见我脸上有点心痛的神气,便道:“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她说是包金就是包金。”

我从来没听见过这等考语。自问确是脂粉不施,穿着件素净的花布旗袍,但是二三个月前到派出所去申请出境,也是这身打扮,警察一听说要去香港,立刻沉下脸来,仿佛案情严重,就待调查定罪了。

幸而调查得不很彻底,没知道我写作为生,不然也许没这么容易放行,一旦批准出境,马上和颜悦色起来,因为已经是外人了,地位仅次于国际友人。像年底送灶一样,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2]

于是,张爱玲到了大陆的边地,到了罗湖桥。罗湖桥的桥面是粗木铺的,中英两方的军警各守着桥的两端,戒备森严。过大陆海关检查时,因用的是化名,张爱玲心里忐忑不安。检查员大概是个文学爱好者,端详着照片和真人,问她:“你就是写小说的张爱玲?”她心里一惊,不知怎么回答,含混了一声:“是。”生怕被扣下来。谁知那人只笑了笑,就放她过去了,去等候港方的检查。当香港警察把入境者的一个个入境证拿去查验时,张爱玲和其他人心事重重地等着,等了很长时间,还没有丁点消息。一个还有几分少年的稚气和北方农村人憨气的大陆士兵,对这群在烈日下暴晒了个把小时的人说:“这些人!大热天把你们搁在这儿,不如在背阳处去站着吧。”他边说边示意他们退到阴凉的地方去,可他们谁也没有动,客气地讨好地对战士笑了笑,依旧紧贴着栅栏,生怕入境时掉了队。终于开始放行了。只有到这时,当他们的双脚踏在了香港的土地上,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本节开头所引小说《浮花浪蕊》中的一段话,正是张爱玲出走经过和心境的实录。

十三年前,她来到这里时,是一个单纯的学生。三年多的大学生活,是她难得的快乐时光。但她是喜欢上海的,上海给她家的感觉。在她只身面对世界,卖文为生的日子里,她在上海是如鱼得水,自有一番天地,自有一种乐趣的。如今,她离开她出生和成长、成名的上海,而且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心情是百感交集,万念俱灰的。

表面上看,张爱玲此次去香港,只是为了完成未竟之学业,理由正当,其情可解。但她一开始做的就是去而不回的准备,她割断了与在大陆一切亲友的联系,连弟弟也没有通知。只有姑姑知道她的计划、她的心思,而且她随后又割断了与姑姑的联系。从她不多的关于50年代初的生活包括出走前后的带有倾向性的文字中,比如上引小说情节和办出境手续的回忆,可以明显看出她当时对自己在上海继续生活下去没有信心,对那时的环境有一种不适应的感觉。可见,她试图以复学为契机,换一个生活环境,重寻自己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