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三十七、“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事情有了变化,对常人来说是喜,对张爱玲呢——

爱玲不问胡兰成将来对她怎样,也不管自己以何身份与胡在一起,但胡的第三任妻子英娣不满意了,她提出离婚。不久,真离了。5月26日,胡兰成在《申报》刊登广告,与应英娣女士解除婚姻。[9]在胡兰成张爱玲结婚前,应英娣曾经在胡兰成的对头的教唆下去张爱玲的住处大闹。[10]

这对胡兰成和张爱玲来说,应该是一次升华的机会吗?

情侣关系变为了夫妻关系,但并无法律程序。胡兰成惟恐时局变化会拖累爱玲,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写婚书为凭: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前两句是胡兰成写的,后两句出自张爱玲之手。证婚人为炎樱。

是年胡兰成三十九岁,张爱玲二十四岁。

办完婚礼后,大家要去吃饭,张爱玲胡兰成和炎樱三个人去吃了,是去一个小饭店厢房里吃的,去大饭店怕暴露。这是胡兰成的侄女青芸的回忆。[11]

民国时期,传统婚姻、西式婚礼、纸约婚礼、无婚礼的姘居,形式多种多样。这一张纸片儿,后来成了小资的一个心结,岁月静好也被用得太滥。其实,它没有多少法律效力,也没有什么道德约束力。它就是一种心境,一个当时的承诺。如果这个承诺是在1945年的话,那就不仅只是一个前者应英娣的问题了,还有一个后来人周训德。但是目前,几乎所有的材料都指向“岁月静好帖”诞生在1945年,而不是以前大家以为的1944年。总之,那个时候的婚姻够乱的,胡兰成这个人够花的,张爱玲这个人够难的。

欲仙欲死的飘浮在天空的爱终于落在了现实的婚床上,但他们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多的改变,彼此不愿以婚姻限制对方。胡兰成有时发表意见讲给张爱玲听,未等反应,又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爱玲总是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这话很能反映两人对对方的态度,尊重而不勉强,相爱又保持个性。

那时,胡兰成与张爱玲已很有交情,有“知情者”回忆说:

张爱玲与胡兰成从相识到相爱,是两人钦佩对方的才情而发展成爱情。在性欲的漩涡中,两人如梦如醉,一个忘我地痴情迷恋,一个有意诱惑和玩弄,竟然到达如仙如幻、欲仙欲死的境地。然而他们不能、不想,也不敢公开。胡兰成有妻子,背后还有女杀手监视,张爱玲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和有妻室的汉奸相恋而影响她在社会上的声誉。有一次,两人游玩兆丰公园,想在百花丛中抒发浓蜜的爱情。不料被佘爱珍得悉,追踪到公园,猛掴张爱玲一记耳光,可怜驰名文坛、骄矜自负的女作家,被女魔王辱打,只得双手捂脸,狼狈逃离,把胡兰成让给凶狠的情敌。他们害怕舆论,更惧怕佘爱珍。连郑重的婚约,也是躲在家中偷偷地私订终身。[12]

他们的生活非常有情趣。在一起品味文学艺术,日常所见也变成了趣闻佳话,一谈大半天。但这只是乱世中的小天地的欢悦,是上海滩上闭锁一隅的畅快。1945年初夏的一个晚上,两人在阳台上眺望霓虹闪烁的夜上海,西天的余晖未尽,有一道乌云清森遥遥。胡兰成触景生情地说,时局不安稳,来日大难,而自己身陷贼船,在劫难逃。张爱玲听了十分震动,想起了汉乐府的诗句:“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在欢喜的影子里有惘惘的威胁,可是正因为有惘惘的威胁,越发舍不得每一个欢喜。爱玲道:“这口燥舌干好像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还是不懂,我真是心疼你了。你这个人啊,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藏藏好。”这几个叠字,一往情深尽在其中。随后她进房给他倒茶。她端起茶杯走到房门边,胡兰成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侧,喜洋洋地看着胡兰成,满眼是笑。胡兰成禁不住赞叹道:“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她答道:“你是人家的好处容易得你感激,但难得满足。”

胡兰成对时局的看法来自实感。结识张爱玲期间,他与伪政府中人往来极少,自办了一份综合性刊物《苦竹》,在上海印行,只出了四期,中有张爱玲的三篇创作。他同时还办了一份政治性刊物叫《大公周刊》,在南京发行。这是一份“反战”性质的刊物。上面连续发表了关于日本撤兵,反对列强在华作战等内容的论文,提出日本撤出中国;撤销日军控制下的粮油征购机关;召开各党派代表会议解决军事问题等主张,还刊登了延安、重庆的电讯,调子与伪政府中的很多人不一样,但仍有为日本辩护之辞。这个刊物问世后,在上海设有办事处,销路特好,一再加印,亦可见当时社会“反战”情绪高涨。胡兰成深知伪政府的大限就要到了,而自己又身系那一边,有朝一日夫妻定会各自东西,因此对夫妇之乐格外敏感珍惜。他对张爱玲说:“我必定得逃。惟头两年要改名换姓,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得见我。”

爱玲答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爱,就其本身来说,最浪漫的莫过于一见钟情式的。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一个陌生的异性可能在突然间成为你最亲近的人,这全取决于相见相识的一刹那是否有心灵的撞击。人们常称这种爱是罗曼蒂克的。但“我们这时代本不是罗曼蒂克的”。它惊艳可爱,但永远不长久,在中国尤其难有例外,何况在兵荒马乱的战时。随着日本侵略者放下屠刀,缴械投降,当年依附于日寇讨生活的胡兰成随即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蛰伏温州一带。

他确实变为张姓,但不叫张牵、张招,而叫张嘉仪。他本不是一个管得住自己的人,恐慌之中更急切地想抓住一点儿实在的东西,于是又“牵”“招”了一个叫范秀美的女子,跟她结了婚。他本以为自己戴罪潜逃,不知何时才有安稳,更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爱玲,这段情算是完了。又怕连累这个已很有名气的作家妻子,因此逃走后就没告诉她地址。没料到张爱玲竟从他密友处探得去处,一路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