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垃圾事件

七十六、垃圾事件

躲过了跳蚤之患,搬家搬累了的张爱玲以为自己可以“定居”下来了,然而,“跳蚤事件”刚过,又碰到了“垃圾事件”。

张爱玲此时住在一条嘈杂的街上,有很多黑人、墨西哥人、东南亚难民、印度人,但她所住的公寓宛如街中的贵族,设备洁净、房租昂贵,一个月380美元。张爱玲住在通道底的一个套房里,家具较为齐全。门口有信箱和对讲机,她的信箱也用的本名E.CHANG。两棵棕榈树在张爱玲的窗口轻轻地飘摇着枝叶。

张爱玲入住不久,她的旁间住进了一位神秘的女客——秘受台湾《联合报》采访之托的作家戴小姐。

戴小姐从十九岁起就崇拜张爱玲,她刻意学习张爱玲的文笔。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得到了张爱玲在洛杉矶的住址,便写信给张爱玲,表达了自己的敬意,并希望能采访她。但这又是一封石沉大海的信。久候没有回音,戴小姐并不甘心,“当即擅自主张另辟歪径”。她前往张爱玲的公寓,跟房东说明要住在张爱玲隔壁,等了十多天,隔壁的房间空出,她便搬了进去,为了表明自己的坦诚,戴小姐所填的住房材料上全具真名真身份。

但她没有贸然登门,而是静候着张爱玲的起居和出现。整整一个月,才见到过她一次。但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并没有打扰她。戴小姐为“爱张”而见不着张的人们精细地描绘了一幅张爱玲的晚年肖像:

她真瘦,顶重略过八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蓝裙子,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腰上打了无数碎细褶,像只收口的软手袋。因为太瘦,衬衫肩头以及裙摆的褶线光绫绫的始终撑不圆,笔直的线条使瘦长多了不可轻侮。午后的阳光邓肯式在雪洞般墙上裸舞,但她正巧站在暗处,看不出衬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觉得她皮肤很白,头发剪短了烫出大鬈发花,发花没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一丝不苟地开出一朵一朵像黑颜色的绣球花。她侧身脸朝内弯着腰整理几只该扔的纸袋子,门外已放了七八只,有许多翻开又叠过的旧报纸和牛奶空盒。她弯腰的姿势极隽逸,因为身体太像两片薄叶子贴在一起,即使前倾着上半身,仍毫无下坠之势,整个人成了飘落两字,我当下惭愧我身上所有的累赘太多。她的腿修长,也许瘦到一定程度之后根本没有年龄,叫人想起新烫了发的女学生;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开,怕惊动她。……她也许察觉外头有人,一直没有出来,我只好回房,待我一带上门,立即听到她开门下锁急步前走,我当下绕另外一条小径躲在墙后远远看她,她走着,像一卷细龙卷风,低着头,仿佛大难将至,仓皇赶路,垃圾桶后院落一棵合欢叶开满紫花的树,在她背后私语般骇纷纷飘坠无数绿与紫,因为距离太远,始终没有看清她的眉眼,仅是如此已经十分震动,如见林黛玉从里走出来葬花,真实到几乎极不真实。岁月攻不进张爱玲自己的氛围,甚至想起绿野仙踪。

戴小姐所见的是张爱玲出来倒垃圾的一幕,张爱玲真是个“岁月攻不进”的人,连倒垃圾也惟恐避人不及,戴小姐更不敢有面访之念了。这一个月来,她除了听得见张爱玲房间中开得很响的电视机声之外,对她一无所知。于是她灵机一动,半个身子吊在垃圾桶上,用一截菩提树枝把张爱玲刚丢下的全部纸袋子钩了上来,坐在垃圾桶边忘我地读着翻找着。经过对垃圾的“研究”,戴小姐觅得了关于张爱玲生活的许多细节:平时吃什么、喝什么、读什么报,煎鸡蛋的技术如何糟,没有什么零食可见牙已坏了,存钱的银行是哪一家,出门买东西时的购物单,十天半月才拿一次信函,等等。

戴小姐如获至宝,兴奋地写下了《我的邻居张爱玲》这篇纪实散文,并给住在旧金山的T女士打电话,谈到这些情况。T女士觉得在张爱玲不知情的情况下,戴女士的做法也许不够妥当,就给夏志清先生打电话,夏志清立即通知庄信正,庄信正又打电话告诉张爱玲。张爱玲平素不接电话,这次却一打通就接了。

庄信正在电话中说:“现在你隔壁房间住了一个戴小姐,据说是台北的某报委托的……”

张爱玲立即挂掉了电话。第二天庄信正又打了电话去,没有人接。他又给好友林式同打电话。林式同这些年一直受庄信正之托负责张爱玲的迁居事宜。林式同在电话中回答说:“没问题,已经搬好了。”

戴小姐好几天没有听见邻居房间的动静了,也没听见她房中的电视机在响了,问房东才知,张爱玲已搬走。戴小姐于是给《联合报》副刊寄去了文章,副刊主编看后,认为涉及张爱玲个人隐私,答复是“我们要等张爱玲百年之后,才能发表你这篇稿子”。戴小姐又转而给台北另一家大报《中国时报》的副刊编辑季季打电话,出于对张爱玲的尊重,她也拒绝刊发这篇稿子,并立即跟美国方面联系,告诉庄信正这件事,希望他通知张爱玲,她还不知道张爱玲已闻讯搬走了。

1988年底,从庄信正处得知“垃圾事件”的处理经过后,张爱玲给季季寄来一张圣诞卡,有一句话是:

“感谢所有的一切!”

客观地看,戴小姐的采访并没有恶意的动机,但她后来还是另找出路发表了《我的邻居张爱玲》这篇采访记,对采访对象没有足够的尊重。在这篇文章的结尾,她写道:“我们何必像顽童般非要扔石头惊她一惊呢?这就是为什么我终于改变计划没有蛮横地去敲她的房门,目的求得她露脸;这也是为什么自动放弃拍下她的身影,我有过那样好的机会——只是觉得,没有资格……”

但这事确实给身心疲惫的张爱玲又带来了一些麻烦。在给司马新的信中,她谈到了对“垃圾事件”的看法:

五月份我听见说有家台湾报馆记者住进我那幢公寓,要不择手段采访。刚巧我患感冒一个多月没出去,没碰上。一好了就搬家,累得筋疲力尽,不能再搬了。只好住址绝对保密,仍旧用旧有的信箱作惟一的通信处。否则一个告诉一个不告诉,会使人见怪。[5]

这封信写于1988年秋天,1989年初她又在给司马新的信中谈及戴小姐采访事:

那台湾记者那篇淘垃圾记还是登出来了。中国人不尊重隐私权,正如你说的。所以我不能住在港台。现在为了住址绝对保密,连我姑姑都不知道,已经有好些人不高兴。一旦发现你来看过我,更要得罪人,无论我怎样解释是因为实在感激,不亏了你热心,我还在住旅馆流浪。[6]

看到“累得筋疲力尽,不能再搬了”和“我还在住旅馆流浪”这样的句子,司马新心情沉重。

在这一年她还写过一篇生前没有发表过的散文《1988至——?》,这是她的自我封闭身心最孱弱最寂寞的时候写的。一个长期离散的异乡女子,在苦等巴士穷极无聊的东张西望中,胡乱记下对异乡、种族、爱情、姓氏、难民、阶级、贫富、死亡的诸多感慨。她常常觉得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连收信都不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