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祯和的“亲戚”
“你是李察·尼克逊夫人吗?”
一下飞机,一个男子过来这样问她。她不知所措,随后遇见了来接她的台湾友人。友人告诉她,这个人神志不清,专在机场迎候来自美国的达官贵人。张爱玲这才释然了。
虽然是第一次来台北,但毕竟是中国的土地,黄皮肤的中国人。她想到了上海,对接她的人说:“真像是在梦中,但又不可能。”
这次来台北,与麦卡锡相关,此时他在台北工作,张爱玲的生活起居主要由他安排接待。她住在麦卡锡的台北家中,那是一幢位于阳明山公园附近巷子里的大别墅。
到台后的第二天,10月14日中午,麦卡锡夫妇为张爱玲接风洗尘,地点是台北国际戏院对面的一家名叫大东园的酒楼。陪客有台湾大学外文系二年级的几个学生,他们是白先勇、陈若曦、王祯和、欧阳兴、王文光等。他们当时正在办《现代文学》杂志。
“《现代文学》,培养了台湾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作家。”这是台湾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份文学刊物。当事人之一白先勇回忆道:“一九六〇年,我们那时都还在台大外文系三年级念书,一群不知天高地厚一脑子充满不着边际理想的年轻人,因为兴趣相投,热爱文学,大家变成了朋友。于是由我倡议,一呼百应,便把《现代文学》给办了出来。没料到《现代文学》一办十三年,共出五十一期,竟变成了许许多多作家朋友心血灌溉而茁壮,而开花,而终于因为经济营养不良飘零枯萎的一棵文艺之树。我肯定地认为《现代文学》在六〇年代,对于中国文坛,是有其不可磨灭的贡献的。”[2]
麦卡锡十分欣赏他们的才华,订了七百本杂志,广为宣传。他还挑了王祯和等人的小说,请人翻译成英文。张爱玲在美国时就收到麦卡锡寄来的这篇作品。她特别喜爱王祯和的《鬼·北风·人》,对小说中描写的王祯和的故乡花莲的风土人情十分感兴趣。此次出行前特地给麦卡锡写信,表示希望能到花莲去看一看。麦卡锡也早与王祯和谈妥了此事,拟于此日前往。为此王祯和特地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此刻,在酒楼里。张爱玲和麦卡锡夫妇还没有到,陪客们都来齐了。他们此时想的、谈的都是张爱玲。王祯和想的是不知在花莲的父母为张爱玲安排好日常起居没有。而陈若曦想到的是在大学一年级时,偶然在同学家的旧书堆里翻到了张爱玲的散文集《流言》,回家后连夜读完,熄灯上床时,天已经亮了。《流言》神笔迭出,处处异想天开,作者的才气、异秉跃然纸上,既敏锐又深刻,既任性又坦白。真是她十几年来读到的最好的散文集。
在座者都是张爱玲的崇拜者,都没见过张爱玲。于是纷纷猜测张爱玲长什么样。
“你想她是胖还是瘦?”陈若曦问白先勇,他一向对女人特具眼光。
“她准是又细又瘦的。”白先勇不假思索地说。
“我想她不胖不瘦。”洪智惠说。陈若曦总忘不了《流言》中的那个具有燃烧的生命力的女子张爱玲,就用60年代台湾的流行语形容说:“我想她一定是既丰满又性感。”
这时,翻译过王祯和等人的小说的殷太太说:“我问过麦卡锡先生,他说张爱玲很胖很邋遢。究竟有多胖多邋遢?”
听她这一番权威性的介绍,大家很失望,不愿多想。
这时,刚来的吴鲁芹先生插话了,他说:“张爱玲这个人,包管不令你们失望!”
听他这一说,大家更觉得神秘了,急切地盼着张爱玲出现。
终于来了张爱玲。看了她一眼,我不禁回头瞪了先勇一眼;我说过的,他对女人别具眼光。她真是瘦,乍一看,像一副架子,由细长的垂直线条构成,上面披了一层雪白的皮肤,那肤色的洁白细致很少见,衬得她越发瘦得透明。紫红的唇膏不经意地抹过菱形的嘴唇,整个人,这是惟一令我有丰满的感觉的地方。头发没有烫,剪短了,稀稀疏疏地披在脑后,看起来清爽利落,配上瘦削的长脸蛋,颇有立体画的感觉。一对杏眼外观滞重,闭合迟缓,照射出来的眼光却是专注,锐利;她浅浅一笑时,带着羞怯,好像一个小女孩。嗯,配着那身素净的旗袍,她显得非常年轻,像个民国二十年左右学堂里的女学生。浑身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神采,一种遥远的又熟悉的韵味,大概就是三十年代所特有的吧。[3]
这是当时张爱玲给陈若曦留下的印象,在座的其他人对张爱玲“惊鸿一瞥”也永远难忘。她不胖也不邋遢,而是干净清秀,虽不是漂亮美人,但自有高雅迷人的气质。白先勇回忆说:“张爱玲是上海人,但一口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特别是卷舌音很有北京味儿……这或许与她曾经在天津居住过有关,她的眼神因为近视略显得有些蒙眬迷离,一旦特别关注你,便马上目光如炬……”[4]
大家这时才明白,殷太太转述的麦卡锡的话是一种技巧,是麦卡锡欲扬先抑的技巧。“后来我们决定封麦卡锡先生是‘效率专家’,因为他的‘手法’,使我们看张爱玲是加倍的美。”[5]当事人之一的王祯和回忆说。
席间,吃饭和回答旁人的问话占据张爱玲的全部时间。她的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来,听的人必须全神贯注。麦卡锡介绍说,任何一个场合,若超过五个人,她便感到不安。不过这次共有十二个人聚餐,她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不便之感。麦卡锡说台大的青年作家“敬她如神”。“我听说有人发现她有点矜持,但是我猜这是她极端害羞所致。她真的不懂‘待人之道’。”[6]
饭后,陈若曦陪张爱玲上街去买要送给王祯和母亲的衣料。张爱玲饶有兴味地对陈若曦谈到了一些纯粹属于女人的话题,如老式的发髻、香港的旗袍、女人的腰肢,等等。她还谈到了访台北的观感:“好几年了,台北一直给我不同的印象。到过台北的朋友回到美国,便描写台北的样子给我看;每一次都不一样。这一次,我自己看了,觉得全同他们的不一样,太不一样了,我看着竟觉得自己忙不过来!”午餐以后麦卡锡太太开车先送麦卡锡上班,然后带张爱玲到画家席德进那里去。接着在他的陪同下,在台北街头随意走街串巷参观寺庙,晚上就住在阳明山附近的日式旅馆里。
第二天,王祯和、陈若曦等陪张爱玲到花莲。王祯和家里人早就得知这一消息,早早打扫了房间。这是一个地道的台湾老式住宅,深广的院落。王祯和的父母受过日本式教育,给张爱玲安排住在一楼有日式榻榻米的房间。王家还把《鬼·北风·人》中提到的各种吃的东西做给张爱玲品尝,她十分感动。王祯和的母亲会说日语,张爱玲有时也用日语跟她交谈。
王祯和家是开杂货店的,来往的人较多。邻居们好奇地看到王家来的这个女客人,以为是王祯和带的女朋友。“她那时模样年轻,人又清盈,在外人眼里,我们倒像一对小情人,在花莲人眼里,她是‘时髦女孩’。因此我们走到那里,就特别引人注意。我那时刚读大二上学期,邻居这样看,自己好像已经是个‘小大人’,第一次有‘女朋友’的感觉,喜滋滋的。”[7]
王祯和是1940年出生的,他比张爱玲整整小二十岁,在旁人的眼里女大男而宛如情人,可见张爱玲驻颜有术。王祯和的母亲注意到张爱玲每晚临睡前都往自己脸上擦各种水,花不少时间。有一天约在一起照相,张爱玲也费了一个多钟头化妆。后来面对照片中的张爱玲,王祯和和水晶都觉得她不到三十岁。
张爱玲不是来王祯和家做客的,她是要了解外面的世界。因此他们花了更多的时间在户外活动。有一天,在一条小巷逛,看到妓女在店里跳舞,她大发兴趣。第二天又在王祯和四舅父的安排下游逛一个上等妓院“大观园”,她看妓女,妓女坐在嫖客的腿上看她,互相观察,各有所得。由于张爱玲的装扮轻捷而时髦,又听说她是从美国来的,妓女对她比对嫖客更有兴趣。
王祯和还带她去看酒家,看寺庙,看山地歌舞。在乡间,她边看边做笔记。陈若曦对张爱玲观察事物的认真态度印象很深,她说:“在和张爱玲相处的几天里,我发现她观察非常敏锐,她因为近视,虽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看任何事物仍然凑进去看,鼻子几乎都要碰触到物品那样近。日式老房子的雕花窗框,她甚至用手指仔细抚触,感受到木材的质地与纹路,我自己也是写小说的,对她如此仔细观察的精神深为感动。”[8]
他们还一起去花冈山看阿美族的丰年祭。夜间表演的山地歌舞场面浩大。他们几人跑到前排,坐在地上观看。一名全副装饰的山地小姐出场了,她侧着身子起舞,她的侧面像美极了,张爱玲赞叹说,她可以得最佳侧面奖。表演中途,突然灯光全无,只见飞沙走石,鬼影闪闪,众人惊骇不已,张爱玲却泰然自若。不一会儿,灯光又亮了,县长得知这几位贵客的到来,要邀他们入贵宾席,但他们仍饶有兴致地坐在草地上,享受这难得的野趣。还有从台北来的舞蹈家,也主动来对她做自我介绍,并说,这些舞不好,如果他来编会更好看。张爱玲私下对王祯和说:“山地舞,要他来编干吗?”她喜爱的正是这原汁原味的鲜活气。
当然,他们也会不时地谈到文学。在王祯和的眼里,张爱玲是小说名家,而他自己还是一个习作者。他觉得张爱玲的小说,表面上看写的都是小事,其实是很世界性的,很Universal,比如情欲、人性、人的自身弱点、人在环境中的屈服,等等。一个时代就出这样一个作家。《金锁记》《倾城之恋》都是经典。他对张爱玲说:“你的小说真好,每个字都有感情,掷地有声。”
“不要说。不好,不好。”张爱玲回答。
谈到王祯和的作品,张爱玲说他的《永远不再》写出山地生活那么特殊的背景,却用了意识流手法,相当有勇气。又说《鬼·北风·人》的结尾出现鬼魂,与整个作品风格不吻合。但她告诉王祯和,当她把这篇小说念给外国人听,他们很喜欢。
他们也曾谈到大陆的作品。张爱玲说在大陆,都是按一种“Formula”(模式)来写作,不会有好东西的。后来王祯和想,张爱玲的《秧歌》写得那么精细深刻,如果她多留在大陆写“文革”,她那么敏锐的人,一定可以写出相当出色的作品。
王祯和也问到眼下张爱玲的写作计划,张爱玲谈到了手头正在改一个长篇,还考虑一个以伦敦为背景的长篇。问她要不要以台湾为背景写小说,张爱玲的回答是,因为语言的隔阂,写不出来。台湾对她是Silent Movie(默片)。张爱玲还谈到胡适之,认为现代中国与胡适之的影子是不能分开的。
王祯和自称是一个幸运的人,不是因为邻居把张爱玲当作他的女朋友,而是因为“看到了张爱玲青春的一面”。二十五年后他还记得张爱玲在他家用小勺挖木瓜吃的姿态,“觉得她什么都好,什么都美”。
张爱玲此行并不张扬,临走时才有一晚报记者捕捉到蛛丝马迹。访问她时,她只说了一句话,来台湾是拜访亲戚。
读到报上这不到百字的消息,王祯和的朋友水晶笑着对他说:“那名‘亲戚’就是你。”
王祯和大学毕业即服兵役,之后在国泰航空公司工作,可以免费去美国。他曾写信给张爱玲,说要去波士顿看她,此前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张爱玲回信说,欢迎他去,不过她家比较小,不能安排他住,只能住旅馆。那是王祯和第一次出国,到了纽约就迷了路,打电话也不通,没跟张爱玲联系上,只好又回台北了。后来写信给张爱玲,她回信说,等了他一天,却没等到,第二天还在头疼。再过了几年,王祯和去美国时,张爱玲住在洛杉矶。写信求见,她回信说不见,还说: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
其实,王祯和认识庄信正,他知道她的住址,他硬要找到张爱玲的门是不难的。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托庄信正转交张爱玲一块花莲大理石以为纪念。
张爱玲说: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在王祯和看来,是什么“意思”呢?他是这样理解的:
后来没见面是对的。让我记忆中她永远是那青春的一面。其实我应该寄张现在的照片给她,告诉她我也老了,请她也寄张现在的照片给我。不要,还是不要,还是留着以前的记忆吧。真是奇怪,我真的能把她的每一件事,每个动作,说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她喜欢戴的大耳环……[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