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迁居纽约

五十四、迁居纽约

就在张爱玲和赖雅发生亲密关系的第三天,赖雅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期限到了。他早已获准在纽约州北部一个叫耶多(Ya ddo)的文艺营居住六个星期,于是他只好与张爱玲告别去耶多。张爱玲亲自送他到车站,并与他谈及个人在美国的现状及困境,当然,彼此也进一步倾吐了感情。尽管张爱玲手头拮据,但她还是送给了赖雅一些钱,赖雅深受感动。入住耶多之后,赖雅常给张爱玲写信。张爱玲在这里的限期是6月30日,早在4月初她就提出了延期申请,但由于名额早已分配完毕,不能满足她的要求。但文艺营管理中心许诺秋季可再来入营。幸好有一个营友罗丝·安德逊(Ruth Anderson)给张爱玲提供了她在纽约市的一处空着的公寓居住,她才又有了安生之地,尽管也是暂时的。

在耶多的六个星期很快过去了,10月份赖雅又可去麦克道威尔文艺营。这中间的三个来月时间,他搬到耶多附近的萨拉托卡泉镇的罗素旅馆(Russell Hotel)去住。7月5日,他收到张爱玲的一封信,信中告诉他已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一消息让赖雅吃惊不小,也迫使他更慎重地对待两人的关系。三十多年来,他一直过着无牵无挂的单身生活,自从认识张爱玲之后,他喜爱她的诚实可爱和特殊的才华。赴耶多的路上,他也考虑过两人结合的可能性,但一时难以决断。但当他得知张爱玲怀孕的消息的当天,他就写了求婚信寄出。冒着雨,步行着,揣着沉甸甸的信,他走到了邮局。

第二天,张爱玲的电话又追过来了,这时他的求婚信还没有到她手中。因为杂音太多,无法深入交谈,但赖雅明确地得知张爱玲将来这里见他。可以想象怀孕的事引起了她多少兴奋与恐慌。见面后,两人在一家餐馆同进晚餐并长谈了很久。赖雅当面向张爱玲求婚。但他坚持不要孩子,他称孩子为“东西”(The thing)。第二天他们又在公园的长椅上谈论了很长时间,除了讨论婚姻和孩子,他们还讨论了写作计划。张爱玲正在构思两篇中国古代的故事,《僵尸车夫》(Corpse Driver)和《孝桥》(Bridge of Filial Piety),赖雅则计划要与张爱玲合译诗集。

这一次的见面,彻底确定了两人的关系。张爱玲临走前,又给赖雅一张300美元的支票。赖雅不久即到纽约,到她暂借的罗丝·安德逊的公寓房中去看她。由于怀孕,张爱玲不堪劳累,她在给文艺营的营友罗丝等人的信中并没有提及怀孕一事,只说是“病得很重”。罗丝和弗洛林·伊顿(Fuelyn Eaton)急切地给常住纽约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总秘书毛莱尔·爱琳(Murial Aylen)太太写信,希望她能关心张爱玲的健康。爱琳照办了,及时与张爱玲联系,但张爱玲谢绝了她来登门看望。8月14日,两人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依请炎樱和张爱玲的出版代理人莫瑞·罗德尔(Marie Rodell)作陪。黄逸梵得知女儿与赖雅成婚,还寄了280美元给赖雅作贺礼之意,赖雅大为感动。莫瑞·罗德尔打电话给麦卡锡报喜,麦卡锡很高兴,“以为这下子爱玲衣食无忧了!”莫瑞的回答是:“我们女儿没嫁出门,倒是招进个穷女婿。”麦卡锡这才明白,赖雅穷途潦倒,比爱玲更不懂谋生之道。[2]

但在5天后给邝文美的信中,张爱玲报告了自己和赖雅结婚的事情。她说没有预先告诉他们夫妻,是怕他们会送礼物。她还介绍,他们俩都是穷途潦倒,身无分文。赖雅“年纪比我大得多,似乎比我更没有前途”。她转告了自己在跟炎樱谈谈这桩婚事时候的评价含蓄地作为自己现在的评价:This is not a sensible marriage,But it is not without passion(这婚姻说不上明智,却充满了热情)。还随信附上赖雅写给宋淇夫妇的信,赖雅说因为听张爱玲总是说起他们,觉得自己好像早已见过他们面一样。还保证说,与我一起她很安稳,永远都会这样美丽、开怀和睿智,这一切奇迹的发生,并不因为要互相迁就而改变,过去如此,今天依然,直到永远。[3]

但眼下并没有安稳,张爱玲怀孕了。张爱玲去找炎樱,说明她之困难,并说:“你知道我讨厌小孩。”炎樱说她本人也初到美国,当年人工流产是非法的,她也无能为力,后来去找她美国的女上司。女上司道:“你们两个大妞儿,连这些事也照顾不了?”事后她还是交给炎樱一医生的电话,但说明不能道出她的姓名。炎樱将资料交给张爱玲之后,就不再提问此事。[4]

做人工流产,对她来说是一个痛苦的选择。但她清醒地知道,眼下她的处境难以担当做母亲的重任,所以当赖雅提出不要孩子的意见时,她并没有反对。对此,倒是夏志清先生多年后发表过不同意见:

赖雅同张邂逅期间,他有无把已曾中风多次,两年前还住了医院之事在婚前告知爱玲。假如他把此事瞒了,我认为是非常不道德的。再者,张于婚前即已怀了孕了,赖雅坚决要她堕胎,我认为他不仅不够温柔体贴,且有些残忍霸道,同她的父亲一样损害了她的健康。

张爱玲瘦瘦的体型我们在照片上看得多了,不会把她同生男育女联想在一起的。但怀了孩子,身体的荷尔蒙起了变化,胃口好,体重也跟着增加,身体从此转强也说不定。张爱玲在《谈女人》此文(见《流言》)特别提到“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戏”——奥尼尔的《大神勃朗》,因为戏里有个真正算得上是“女神”的“地母”娘娘,形象同张自己完全相反,“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实,懒洋洋地像一头兽。”爱玲童年时是胖嘟嘟的,十八岁父亲把她关起来,虽不能说在她患痢疾后,心硬得见死不救,但爱玲从此身体虚弱,甚至晚年那些病症都可溯源到那次灾难。她的第一任丈夫伤了她的心。第二任丈夫在婚前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和乐趣,而且因堕胎而“在纽约病得很重”,引起麦克道威尔营友的关心。张爱玲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男人都是对不住她的。[5]

两人到文艺营不久,赖雅就因中风而病倒。尽管他哄着爱玲、装作很坚强的样子,但中风病人在发作的时候是无论怎样装都装不下去的。10月底,赖雅病情好转,他可以散步了,但在12月他又犯过一次。1957年元月份,他又可以与爱玲长途远行了。3月中旬,他们乘飞机到纽约,下榻在一家旅馆。张爱玲又去戴尔(Dell)出版公司商谈自己的英文小说出版事宜,但对方通知她,是否出版暂时不能定夺,要她耐心等待。她又和赖雅一起去访问玛莉·勒德尔,她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工作,那天勒德尔没有上班,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仍与她签了一份把《秧歌》改写成剧本的合同。之后,他们又去看望了炎樱,然后又飞回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没几天,勒德尔传信告诉好消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特付给她1350美元的酬金,另外支付90美元的小说改编权。炎樱可能是唯一一个见过张爱玲的两个男人的女友。她说她从未见到一个人如此痴爱另一人。(“I have never seen anyone so crazy about someone else as he was.”)连讨厌张爱玲的霏丝女士(赖雅与前妻所生的女儿),有一次也说,他对她是痴爱。(“He was crazy about her.”)——可能也是她与张不和原因之一——两个不相识的人,在不同场合与时间,都用“痴爱”(crazy about)来形容赖雅,虽然英文中形容爱有十余种表达方式。赖雅当年之情深,我们就可以想象了。[6]

然而,他们在文艺营的期限在4月中旬就要结束了。又暂时无法申请到新的文艺营去。4月13日,他们搬到离文艺营不远的彼得堡城的松树街(Pine street)25号的公寓房子里,每月房租61美元,这对没有固定收入的夫妇来说是笔不得不正视的负担。4月15日,他们到文艺营朋友家中去看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改编的电视剧《秧歌》,文艺营的艺术家们都饶有兴趣地等待播出时刻的到来。然而,好端端的小说被改得一塌糊涂,令张爱玲十分意外。

在这个宁静的小镇,他们过着素朴的生活。无论如何从相识到结婚到入住松树街,他们漂来漂去,居无定所,如今终于有一个家了。虽然简陋,虽然不得不共同操持他们先前并不熟悉并不擅长的家务活,但他们过得还是很融洽的。公寓中曾发现过蚂蚁,张爱玲以药剂喷杀,蚂蚁绝世了,她却得了赖雅送的一个雅号——杀蚁刺客。这里的生活是单纯的,甚至有点单调。除了写作,他们把大部分时间花在阅读上,在图书馆借书来读。两人都是电影剧作家,看电影是他们晚间的常有的娱乐方式。在一起评品电影中的情节与演技,是他们经常的话题。

5月份,张爱玲也病过一次,那是因为她得到司克利卜纳公司不准备用她的《粉泪》的通知,她需要钱,她更需要美国文坛对她的承认,她不想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在床上躺了几天,打了针,吃了药,到6月初才恢复。7月26日,是赖雅的生日,张爱玲买了一双新鞋送给他作生日礼物,自己也配了副隐形眼镜。第二天,他们离开了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