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陆亲友的通信

七十四、与大陆亲友的通信

1952年离开大陆的时候,张爱玲与姑姑张茂渊约好,彼此不再通音信。对政治事件茫然对政治气候敏感的张爱玲,主动提出断绝消息,当是十分聪明之举,她不愿因为自己的原因而连累了姑姑。在当代中国几十年的历史上,“海外关系”一直是一个可怕的字眼,人们避之惟恐不及,多少人就因为这“海外关系”吃了吃不尽的苦头。回头一想,张爱玲还真有先见之明。

张茂渊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十年,而她和黄逸梵的好友、当年给在香港大学读书的张爱玲当过监护人的李开弟先生可没有那么幸运了。1979年李开弟才得以平反。就在这一年,李开弟在朋友们的撮合下和张茂渊结了婚,两人同年,这时已七十八岁了。在李开弟遭殃的日子里,“没有人敢来看我,惟有张小姐仍来看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还转不上念头要结婚,人都老了”[12]。这一对老人的婚姻真是“黄昏恋”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张茂渊通过宋淇与张爱玲取得了联系。[13]张爱玲在给姑姑的第一封信中感慨地说,我真笨,也想找你们,却找不到,没想到你们还在这个房子住。这个房子指的就是张爱玲离开上海前与张茂渊同住的长江公寓。在1979年3月19日给宋淇夫妇的信中还谈道:

我上次说遗传的因子生命力不光是长寿,遇到紧要关头可以加一把劲,出入很大。我姑姑不要我还钱,要我回去一趟,当然我不予考虑,她以为我是美国公民就不要紧。两人互相支持,现在他cleared(平反了),他们想结婚不怕人笑。他倒健康,她眼睛有白内障。我非常感动,觉得除了你们的事儿,是我唯一亲眼见的伟大的爱情故事。[14]

两人通上了信都十分高兴。但联系并不频繁,张茂渊有时半年也收不到侄女的一封信。张爱玲的住址对姑姑也是保密的,信只能寄到租用的信箱,信箱又经常变换。1980年9月底,张爱玲还收到姑姑用航空邮件寄来的信:“你今年是‘60大庆’啊,过得真快,我心目中你还是一个小孩。”[15]

1981年底,上海《文汇月刊》刊载了张葆莘的《张爱玲传奇》一文,这是一篇传记体散文,较详细地介绍了张爱玲的生平与创作。自1949年以来,大陆报刊上第一次提到张爱玲的文字就是这一篇,且在当时影响很大的《文汇月刊》上发表,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看到这篇文章后最兴奋的莫过于张子静了。父亲1953年病逝后,他一直在上海浦东近郊的小学中学教书,1986年底正式退休,这年继母也病逝了。他搬到了父母仅存的一间14平方米的小屋中静度晚年,独自生活了大半辈子。看到《张爱玲传奇》后,他通过台湾的亲戚和美国的朋友寻找姐姐。此时姑姑与姐姐已联系上了,但他与姑姑素无往来,并不知道此事。

1983年,张子静才与张爱玲联系上,张子静给姐姐写信,并附上张葆莘的文章。张爱玲回信中指出了张文中个别史实有误,比如她从未去过英国。张子静又写信劝她回国来看看,张爱玲仍表示不会回大陆,没讲明什么原因。她只是说能通信就很好。

之后张子静仍一封又一封地写信,但都如石沉大海。那几年张爱玲居无定所,鸿雁难以传递消息。到了1989年初,两人才又联系上。

好的是在80年代中后期张爱玲作品的版税和电视电影版权都卖得很高,这当然有宋淇、夏志清的功劳。她经常一部戏的版权可以卖到1.5万到2万美金。丰厚的版权收入带给张爱玲晚年生活极大的保障,并有余力接济张茂渊一家。

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张爱玲一直在洛杉矶的各种汽车旅馆里搬来搬去,差不多一个星期就要搬一次。她的行李本来简单,汽车旅馆便宜,搬家也很方便。

为什么要这样不辞辛苦麻烦地搬来搬去?因为她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据说是因蚤子引起的皮肤瘙痒症的折磨。

较为熟悉张爱玲此期生活的夏志清、庄信正、司马新等人都注意到年过花甲的张爱玲健康状况不佳。她的生活太没有规律,营养也不太有保障,何况长期独自一人生活,身心负担也较重。人苍老了许多。这几年,她一直在躲跳蚤,所以一直在搬家。有朋友在信中表示不解,认为用喷杀剂就可以解决,大可不必搬来搬去。她解释说是南美种的蚤子,非常顽强,根本消灭不干净。她去看医生,反反复复申诉美国跳蚤的可恶,医生也难以置信,疑心是她心理有问题。她患的应该是一种难以痊愈的皮肤瘙痒症。[16]

夏志清、司马新请庄信正设法帮助她,庄信正当时虽然在联合国任职,却无法与她联系上。因为一位女作家采访她的文章讲到她生活简朴,只吃一个煎蛋,又说她家居寒酸,她看了很生气;还因为关心她的水晶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上发表了一篇《张爱玲病了!》的短文,昭告天下关心她的张迷,张爱玲也不领这份情,有点儿怪他泄露了她的个人生活。以致水晶后来说:“无意间得罪了她,被摒于‘张门’之外,连‘看张’的资格都失去了。”[17]张爱玲从此与水晶断绝了来往。

宋淇也十分关心张爱玲的病情,想邀她回香港,由他的相熟的医生好友为她根除病患,但张爱玲搬家次数多,不仅搬丢了《海上花列传》的英译本,而且把护照也弄丢了,根本不能成行。司马新又辗转托人,找洛杉矶名医,医生答应可以试试,司马新把这些情况通报给张爱玲,还专门写信给宋淇,要他敦促张爱玲去看医生。他的推测是,即使张爱玲不与任何人接触,不拆阅任何人的信,但宋淇的信她一定会看的。到了1988年初,宋淇给司马新写信说张爱玲已看过医生了,并在信中称之为“喜讯”。这年3月,司马新也收到了张爱玲的来信。信中提到“我这些时天天搬家,收到信都带来带去没拆看”,然后谈到了Dr.X给她治病的情况:

Dr.X虽发言不多,给我印象很深,觉得是真医道高明,佩服到极点。诊出是皮肤特殊敏感。大概Fleas意为“跳蚤”。两三年前就没有了。敷了药奏效如神,已经找了房子定居,预备稍微安定下来就写信来告知。却一天天耽搁了下来,也是因为实在感激,是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倒又收到您2月16日的信,实在热心可感,更觉得惭愧,我还没写信去,真是万分过意不去。宋淇来信提到过水晶那篇文章,大概知道我不想看,看了徒然生气,所以没寄给我。不管他怎样误引志清的话,我根本不理会,绝对不会对志清误会。等我过天写信去,志清会看得出我这是真话。

这封信使关心她的人大为释怀。司马新在引用了这封信后,以一个知情人的口吻,态度坚决地谈到了对所谓张爱玲晚年心理失常的看法。他说:“从这封信即可看到,虽然她经过数年颠沛流离,又经病困,她始终思路清楚,对他人亦如往昔一样谦和多礼,外面有人说她心理出了问题,全属无稽之谈。有些人是无意的,有些是故意中伤她,使人想起对人情世故洞察最深的约翰逊博士(Dr.Sauel Johoson)之评论,他说最喜欢将他人降格的人,其实是在私底下抬高了自己。”[18]

【注释】

[1]“惘然记”,张爱玲1983年出版的小说剧本集名。本章叙述该集内容及此期与大陆亲人恢复联系的情形,应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故名。

[2]宋以朗:《我看,看张》,宋以朗、付立中主编《张爱玲的文学世界》,第7页。

[3]《中国时报·人间》,副刊1978年10月1日。

[4]《中国时报·人间》,副刊1978年11月27日。

[5]张爱玲:《流言·童言无忌》。

[6]张爱玲:《流言·自己的文章》。

[7]张爱玲:《惘然记》序。

[8]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第170、171页。

[9]宋淇:《从张爱玲的〈五四遗事〉说起》,载《昨日今日》。

[10]参见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附录《人去·鸿断·音渺》。

[11]参见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附录《人去·鸿断·音渺》。

[12]参见陈怡真:《到底是上海人》,《中国时报·人间》副刊1995年9月16—17日。

[13]另一种说法是,张茂渊从张爱玲二表姐黄家珍的儿子那里得到张爱玲地址。参见张惠苑《张爱玲年谱》,第229页。

[14]宋以朗:《张爱玲私语录》,第221页。

[15]郑远涛:《姑姑,张爱玲在上海最后的牵挂》,张慧苑:《张爱玲年谱》第231页。

[16]参见叶周:《从上海到洛杉矶——张爱玲住过的房子和走过的路》,《大公报》2015年9月22日。

[17]参见季季:《张爱玲的晚年生活》,载《文汇报》1995年10月5日。

[18]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第1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