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三十六、“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第二天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寓所。她的门不再向他关闭,她的心也不再为他关闭。张爱玲穿着宝蓝绸袄裤,戴着嫩黄边的眼镜。脸如满月,而胡兰成就是阳光。他滔滔不绝地谈自己的生活,张爱玲则是一个虔诚的听众。胡兰成回到家中,余兴未尽,冲动中写了一首像五四时期风格的情诗寄给张爱玲,直率而幼稚,连他自己事后也觉得难为情。爱玲答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二人心心相印,满眼全是情,哪里还顾得什么文字技巧,表达方式?“从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张爱玲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她送来张字条,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觉得世上会有什么事犯冲,当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见了我亦仍又欢喜。以后索性变得天天都去看她了。”[5]爱玲的“烦恼”“凄凉”是怕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欲爱又止,对自己把握不定。胡兰成的“聪明”就在深懂男女初恋之时那种“抽刀断水水更流”的微妙,一如既往地去看她,终于冲破了她的心的防线。

胡兰成曾提到他曾痴迷地看过《天地》上张爱玲的玉照,爱玲便送了一张给他,还在背面题上几句话: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是张爱玲的情诗。她把自己完全投入到情爱的海洋里去了,她把自己完全熔化在爱恋的火焰中去了,她把自己完全焚毁进恋狱的囚牢里去了。

胡兰成常去南京办公。一回上海,先不到自己的家,而是直奔张爱玲的寓所,进门的第一句话总是:“我回来了!”

这是他的心居,虽然他的家在美丽园。这是张爱玲的新居,虽然还是这间屋子。胡兰成一月回一次上海,一住八九天,晨出夜归只看爱玲。牵牛织女鹊桥会,喁喁私语无尽时。男欢女悦,忘记了一切。光阴如梭,忽又天明,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这一对沉溺于爱河的男女总有小别。一个去“办公”,一个得有工夫写文章。分别时并不泪雨涟涟,因是爱的小憩。反正这个心居是为你独开的。

胡兰成对爱玲所知甚多,理解甚深。他熟知她的身世教养,生活习俗,因而理解她对人伦亲情的超然态度,理解她在生人面前的孩子气的胆怯。他把她看作是生在俗世而超越了俗世的人。“爱玲是凡她的知识即是与世人万物的照胆照心。”[6]他感激爱玲不在乎他是个“坏人”而只把他当作一个“真人”。和她相处,胡兰成总觉得她是贵族,她有她的高贵。“站在她眼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这绝不是因为她有着传统贵族的血液,却是她的放恣的才华与爱悦自己,作成她的这种贵族气氛的。”

“她是个人主义的。苏格拉底的个人主义是无依靠的,卢梭的个人主义是跋扈的,鲁迅的个人主义是凄厉的,而她的个人主义则是柔和明净。”胡兰成给她一个个人主义的定位,是非常精准的。联想到前面她自称的“自私”,其实就是“自我”,反常态的人际交往和迁就,顽强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也认为张爱玲自私:“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点委屈受不得。”这一点可以说胡兰成是张爱玲的知音。

才子遇才女,他们的恋情中就特别富有智慧的快乐、艺术的喜悦。在智慧的爱情对谈中,才女张爱玲比才子胡兰成似乎更胜一筹。对爱玲的才华学识,胡兰成自知不是对手,他心甘情愿地一次次表示着佩服之情。她知识的丰富和运用的自如,英文的流畅和古文的熟稔,常常是信手拈来,浑然天成。“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她不透”,胡兰成觉得,在爱玲面前自己的言语就像是生手拉胡琴般吃力。他认为自己被太多的理论和概念所拘囿,既不及爱玲理性的清晰,也不及她感性之敏锐。胡兰成说:“爱玲极艳,她又极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得如同数学,她就只是这样,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又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到调弦正柱。”[7]

张爱玲不喜生客,与胡兰成相恋期间更不愿见人。但也有有人拜访的时候。前文提到1944年8月新中国报社座谈会上谷正魁与吴江枫要向张爱玲解释会上发言的误会,他俩有一天闯去了——

我们一起到张爱玲所住的公寓,她从里屋出来,接待与她相熟的吴江枫,没想到还有我谷正魁。吴江枫代我说明来意。张爱玲毫无表情,不置可否。正在谈话之际,又从里屋出来一位男子,一身纺绸衫裤,折扇轻摇,飘逸潇洒,与吴江枫点头招呼后,坐在一旁,默默聆听。我们稍坐一会便告辞,张爱玲礼貌相送。在路上我问吴江枫,看张爱玲的神色,似乎并不愉快,吴江枫笑道:“她不愉快,是因为我们在她家里看到了她的秘密客人胡兰成。”

关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恋爱关系,虽未公开,可是在文化圈内已有传闻。在熟悉的朋友中,都暗暗为张爱玲惋惜,因为胡兰成的履历,足以说明他丑恶的心灵。[8]

两人的小天地是艺术性的。一日晚在灯下,胡兰成盯着爱玲的脸,如盛开的莲花,如满月,说道:“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爱玲笑答说:“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接着问他记不记得《水浒》中宋江见玄女的一段描写,胡兰成熟读《水浒》但也记不住这类细节,爱玲告诉他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胡兰成这才想到“正大仙容”形容爱玲是最合适的。又一次,胡兰成想形容爱玲走路的样子,却苦于无恰当的词句。爱玲于是提到“《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胡兰成觉得“淹然”用得妙,并问:“那么我与你在一起像什么呢?”爱玲说:“你像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

他们常在一起谈音乐、影剧、绘画,谈得更多的是文学。在一起读《诗经》,中有“既见君子”“邂逅相见”等句,爱玲十分感慨地说:“怎么这么容易就见着了?”读到“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她又一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啊。读汉乐府诗,有一首写逆旅主妇为一位浪子补洗衣服,这时“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爱玲打趣说:“眄,上海话就是眼睛描发描发。”诗的下一句是“语卿且无眄”,爱玲又感叹说:“啊!这样困窘还能滑稽,怎么能够呢?”一起读《古诗十九首》,中有“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爱玲惊诧地议论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念南朝《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这回轮到爱玲叹气了,她低声说:“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胡兰成不得不服地说:“我才知我平常看东西以为懂了,其实竟未懂得。”

在外国文学方面,爱玲更是胡兰成的先生了。她给他讲她喜爱的现代英国作家,如萧伯纳、赫克莱斯(奥尔德斯·里奥纳德·赫胥黎)、毛姆、劳伦斯等。每讲完之后,总说:“可是他们的好处到底有限制。”对西洋古典作家如莎士比亚、歌德、雨果,她并不太喜爱。一次胡兰成竟敢说出《红楼梦》《西游记》胜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爱玲并不以为怪,平然答道,当然是《红楼梦》《西游记》好。

在他们相处一起的日子里,充满了这种富有情趣的对谈。此时的爱玲,创作上突飞猛进,情感生活也充实饱满。这是她难得的快乐时光。

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从家庭方面来说,胡兰成已有妻室,她好像并不在意。她在一封信中对胡兰成说:“我想过,你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她似乎并不去想“天长日久”的事;从政治身份来说他是个汉奸。张爱玲品位特别,思想奇异。虽然她没有只言片语提到过这一点,但我们多少可以寻出一些线索。

首先,她的生活圈子很狭小,她接触的男性极为有限。她的家境使她很难在“门当户对”的范围内遇到多少具有婚姻可能性的男子。虽然她此刻是自由身,但作为背景的身世是存在的。

其次,从小无父爱的女子往往表现出对大龄男性的特别的亲近感,中年男子的成熟的魅力比年轻小伙的青春的活力对这种女子更具诱惑性,她们寻求的往往是比“丈夫”“男人”更多的成分。张爱玲在与苏青的对谈中,什么择夫条件都否定了,但认为年龄应相差十岁或十岁以上,她认为女人应当天真些,男人应当有经验些。这一看法应该说与她的出身经历相关的。

再次,张爱玲对人间的价值观否定的成分大于肯定的成分,超然的态度强于接受的态度,所以她不在乎胡兰成的政治身份,不关心他到底干什么具体事务,也不嫉恨胡兰成已有妻室。在一般情况下,我们评判人物时,往往重其政治行为,轻其道德行为。但女人的态度是相反的,她们把男人是否爱她和是否可爱作为最大的评价标准,而对男人是不是“坏蛋”则可能忽略不计的。男人只爱漂亮聪明的女人,女人则可能爱上各式各样的男人。她们凭感觉,而忽略理性。因此,一个连对方已有妻室都不在意的女人,也可能更不在乎对方的政治身份。

复次,一个在政治上失误和卑劣的人,未必在人生的所有行为上都是可耻的。在政治之外的日常生活中,他的性格特点、他的待人方式、他的爱好趣味、他的七情六欲,与常人一样,并无明显的黑白高低之分。这也使他具有可爱之处或有人爱他。

最后,在旁人看来有一千种不可爱之处的男人或许对某一女子来说正是一千种可爱之处,即使男人确“不可爱”,但仍会有人爱他。或者把话说回来,女人爱男人,就因为她爱了,不需要任何理由。爱从来就没有该爱不该爱之分,那是理性王国的划分尺度,但爱是情感之神操纵的。就像米兰·昆德拉所说的那样:“爱情要么是疯狂的,要么什么也不是。”

当我们记叙这一爱情故事的时候,我们不要忘了张爱玲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有些“怪”的女人。她不计较胡兰成的一切,她什么也不要,只要他——这一个男人,这个在别人看来也许有污点的男人。男女双方,当对方不是身份地位,不是任何社会角色,不是含金量,而只是“纯粹”(在心理感觉上)的男人和女人的时候,他们才是恋人。在初恋时的张爱玲,一切非情感因素与她无关,都在九霄云外。她惟情是尊,惟情是大,痴醉沉迷,乐而忘返。

她常指着胡兰成的脸说:“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还有你的手……”有时她天真地将信将疑地痴问:“你的人是真的吗?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吗?”

他们处在一种“非时空状态”,身心被极度唤起,灵魂中只有爱火在燃烧。这就是张爱玲的爱。欲仙欲死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