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的来访

六十七、水晶的来访

张爱玲在柏克莱加大工作期间,住在柏克莱城杜兰街(Durant Avenue)。

在去柏克莱以前,她给庄信正写了一封信,请他帮忙物色一间公寓房子,条件相当简单,足见她对生活态度。具体条件是:一、一间房的公寓(号称一间半),有浴室、厨房;二、离办公室近,或者有公共汽车来回方便。地点合适,宁可多出点房钱,每天可以省不少时间;三、最好房子不太老,比较干净。四、此外都随便,家具可有可无,如有床,最好是榻床或沙发,装修、光线、嘈杂、房间大小都完全没关系。

庄信正给张爱玲找的房子是符合她的要求的,位于闹中有静的一条支路。公寓的外观是白色的,她的起居室也如雪洞一般白,墙上没有一点装饰物或照片,一排落地玻璃长窗,拉开白色的纱幔,近可见参天的法国梧桐,远可看到旧金山全景和金山湾海水。若是在晚上,路灯下的绿叶快探进窗来,远处的都市夜景也可尽收眼底。

房内有桌有椅,有强光灯泡,但没有书桌,只有一张立在床边的小几,她就是在这小几上伏案写作的。张爱玲觉得这样方便,如果有了太正式的书桌,反而写不出东西。她每天中午才起床,天亮时才休息,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因此有人形容她是和月亮共进退的人。她每天的食物也很简单,一天只吃半个English muffin(一种类似烧饼的食品),曾经喜欢吃鱼,但怕血管硬化,遵医嘱连鱼也不吃了。她还保持着自小就爱吃零食的爱好。但她常患一种类似“感冒”的病一连几天躺在床上,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所以她愈发的瘦弱了。此外,她好喝咖啡,一连喝好几杯。

张爱玲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独守着她的空城。但她几乎是“破例”地接见了一位远方来客——青年学者水晶[19]

水晶在台湾读书时就十分喜爱张爱玲的作品,张爱玲的小说他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出来。他十分羡慕好友王祯和与张爱玲有见面之缘,常向他打听张爱玲做了些什么事,说了些什么话。到美国后,他就忙不迭地要去拜访张爱玲。1971年夏,他把自己所写的《试论张爱玲〈倾城之恋〉的神话结构》一文的影印件寄了一份给张爱玲,并表示要登门拜访。经过多次通信,多次电话联系,费尽了不少周折,就在他以为见面无望、准备返回东岸去的时候,他收到了张爱玲的来信。

信中说:“你信上说6月中旬要离开这里。我总希望在你动身前能见着。”在解释了前些日子时常生病不能见客这样一个“说着自己都嫌烦”的原因之后,她接着告诉水晶:“哪天晚上请过来一趟,请打个电话来,下午五六点后打。”

水晶喜出望外,忙与她通过电话约定时间,在6月上旬一个周末的晚上7点半登门拜望。

一见到张爱玲,水晶想到了胡兰成说见她的人每天都要起各种震动的话,他又觉得张爱玲该是个病恹恹、懒兮兮的女人,哪想到她满面春风、笑语晏晏!于是他对她说,你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连说了三遍。她平和地笑着回答,是这样的,仿佛没有什么不应该。但张爱玲的瘦,是在他的想象之中的,眼前更加证实了。脸庞瘦而大,眼睛“清炯炯地洋溢着颤抖的灵魂”。她的头发如五凤翻飞,手臂又细又长,令水晶想起杜甫的“清辉玉臂寒”。

张爱玲拿出一瓶8盎司重的香水,说是送给水晶的未婚妻,她已知道水晶于头一年订婚了。张爱玲如此心细,令水晶十分惶惑。因为匆匆忙忙地来,他倒没有想到过给她准备一点礼物。

张爱玲又问水晶要不要喝点酒,水晶回答说不用。张爱玲就给他开了一罐可口可乐。看到她吃力地拉开罐口的样子,他生怕划破了她的手,就像《流言》中所描写的那样。张爱玲还给水晶开了一罐糖腌番石榴,知道他在南洋待过,可能喜欢热带风味。水晶感叹她是一个心细的人,“我不能想象她会知道得我那样清楚……”[20]

虽然好不容易才见到张爱玲,但水晶不枉花心力,不虚此行,他与张爱玲一谈就是七个小时,这可真是长谈了。谈话的内容广泛而又深入,包括张爱玲的生活道路与文学史地位、对她本人作品的讨论、她的阅读兴趣等方面。

他们谈到了《半生缘》的前身《十八春》发表后的反响,张爱玲对《阿小悲秋》的偏爱,《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故事来源,《怨女》的个别情节受《歇浦潮》的启发。她认为“《歇浦潮》是中国自然主义作品中最好的一部”。水晶还问张爱玲在写《沉香屑·第一炉香》时,有没有考虑到意象的功用,张爱玲的解释是,当时只考虑到故事的成分不够,想用想象来加强故事的力量。她还主动告诉水晶,《赤地之恋》是在“授权”的情形下写成的,所以非常不满意,因为故事大纲已经定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供发挥的呢?

水晶对张爱玲的某些作品也提出了批评意见。他说他不喜欢《秧歌》的结局,动作太多,近于闹剧,冲淡了作品的“抒情”主调。张爱玲听到这里,连忙说,这些都该写下来,写批评如果净说好的,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结果失去了读者的信任。水晶特别欣赏张爱玲小说中的意象,认为五四以来的文学大家很少能将意象的功效发挥得像她那样出色的,并举了一些实例。

张爱玲听到这里,感慨地说:“你看得真仔细。”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的作品要是有个批注的版本,像脂批《红楼梦》一样,你这些评论就像脂批。”

这话令水晶十分感动。张爱玲的小说,故事精彩,人物深刻,但不止于故事和人物。其比喻、暗示、象征和大量意象,使她的小说有诗之繁复、诗之魅力,确实需要一个评点本,使读者能知其神妙,知其独特韵味。

对于五四以来的中国作家,张爱玲也谈到了自己的看法。她非常喜欢沈从文,说他是一个好的文体家。她还喜欢老舍的短篇,认为老舍的短篇胜过长篇。当水晶提到吴祖缃时,张爱玲联想到了吴祖光,她知道他是有名的剧作家。可见张爱玲对大陆文坛并非一无所知。他们还谈到了鲁迅——

谈到鲁迅,她觉得他很能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这一种传统等到鲁迅一死,突告中断,很是可惜。因为后来的中国作家,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帜下,都是“文过饰非”的路子,只说好的,不说坏的,实在可惜。[21]

张爱玲的看法并非没有道理,中国作家谁也没有鲁迅那样深刻犀利、不留情面地拷问过民族性,谁也没有像张爱玲那样深刻犀利、悲天悯人地拷问过都市男女的情爱世界。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都是异常出色的。在张爱玲对鲁迅之死的惋惜中,分明可以感到她对挖掘国民性的重视。

张爱玲对台湾作家也有一定的了解。从个人的写作经验出发,张爱玲批评了台湾作家聚会太多的现象,她认为作家还是分散一点好,可以避免彼此受到伤害。水晶也谈到已故的夏济安先生称台湾作家是“声名狼藉的朝夕聚会的社交家”。

张爱玲还向水晶介绍了自己阅读西洋文学的情况。她谦虚地说自己读得不多,并提到了萧伯纳等现代英国小说家的名字,她还读过不少英文通俗小说。

水晶还问了张爱玲目前的写作情况,她说,我现在写东西,完全是还债——还我欠下自己的债,因为从前自己已经许下心愿。

“我这个人是非常stubborn(顽强)的。”张爱玲语气十分肯定地说。她还补充道,像许多洋人心目中的上海,不知多么色彩缤纷;可是我写的上海,是黯淡破败的。而且,就连这样的上海,今天也像古代的“大西洋城”,沉到海底去了。

水晶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心境。

张爱玲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慨,那就是关于她的文学史地位和作品的流传问题。

她说感到非常的uncertain(不确定),因为似乎从五四一开始,就让几个作家决定了一切,后来的人根本就不被重视。她开始写作的时候,便感到这层困恼,现在困恼是越来越深了。

水晶听到这里,心情黯然。

水晶辞别张爱玲时,已是凌晨两点半钟了。这样的谈话,十年大概只有一次,张爱玲对他说这句话是在分手的时候,分手之后还在水晶的耳边回响,他觉得张爱玲是把他当作一个可以深谈的文友,感到十分幸运。“我想张爱玲很像一只蝉,薄薄的纱翼虽然脆弱,身体的纤维质素却很坚实,潜伏的力量也大,而且,一飞便藏到柳荫深处。如今是‘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的时候。又想起《沉香屑·第二炉香》里,描写一个人极大的快乐,‘在他的烧热的耳朵里,正像夏天正午的蝉声一般,……吱……吱……吱一阵阵清烈的歌声,细,细得要断了;然而震得人发聋。’是的,蝉声是会震得人发聋的。

“这不正是张爱玲的写照吗?”[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