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上海,恍如隔世”
1990年9月30日,是张爱玲七十岁生日。张爱玲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人们已无法知晓。依她的性情,该是淡泊宁静毫无特殊的。但是远在台北的苏伟贞为她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在当月刊载张爱玲的“旧作”《哀乐中年》。
1985年底,苏伟贞担任《联合报》副刊编辑。“坐在办公桌前的第一件事,即是发誓要邀到这位‘作家之神’的稿子,我曾说:‘哪一天邀到张爱玲的稿,哪一天走人!’当时真不知这事的难度。”[9]苏伟贞开始了长达八年的与张爱玲的书信交往。张爱玲给她写了十来封信,关于《联合报》刊发《哀乐中年》以作为生日礼物的美意,她的回答是简洁而客气的。3月13日的信中说:
您一定知道记忆是有选择的,印象不深就往往不记得。我其实从小出名的记性坏,一问什么都“忘了!”……
信中所说“印象不深”的事,即指她的生日。她还说:“阳历生日只供填表用,阴历也早已不去查是哪一天了。当然仍旧感谢联副等9月再发表《哀乐中年》剧本的这份礼物,不过看了也不会勾起任何回忆来。”
这年底,王祯和在台北病逝,苏伟贞在信中告知此事,附上了祯和母亲的地址,并要张爱玲为《联合文学》的王祯和纪念特刊写稿。张爱玲很快给王祯和的母亲写了信表示哀悼,但对写纪念稿,她的回答是:
我知道祯和久病,听见噩耗也还是震动伤感。但是要想写篇东西悼念,一时决写不出来。
……等我写出来不但是明日黄花,已经是陈谷子烂芝麻了。——永远迟到。[10]
而就在三年前,当《联合文学》决定在第二十九期做《张爱玲专卷》,编辑找王祯和撰文时,王祯和的答复是不到时候。编辑与他数次密谈,他才点头说试试。但到了规定交稿的时间,王祯和交的是一封抱歉信:“彦明:很抱歉,元旦四天假都花在写回忆张爱玲。写到一月四日很晚的时刻,把稿纸都撕了。”
丘彦明打电话给王祯和,他还是说:“很抱歉,我真的写不下去。”[11]
张爱玲和王祯和有一次难忘的交往,要他们各自写对方时,都有“写不下去”或“写得很慢”的感觉,可见他们交情很深。
80年代末期,张爱玲又恢复了与上海亲人的书信联系。1989年1月20日,她给张子静的信中写道:
小弟:
你的信收到了,一直惦记着还没回信,不知道你可好。我多病,不严重也麻烦,成天忙着照料自己,占掉的时间太多,剩下的时间不够用,很着急,实在没办法。现在简直不写信了。你延迟退休最好了,退休往往于健康有害。退休了也顶好能找点轻松点的工作做。我十分庆幸表叔还有产业留下给你。姑姑是跟李开弟结婚——我从前在香港读书的时候他在姑姑做事的那洋行的香港分行做事,就托了他在做我的监护人。Dick Wei的名字陌生,没听说过。消息阻塞,有些话就是这样离奇。传说我发了财,又有一说是赤贫。其实我勉强够过,等以后大陆再开放了些,你会知道这都是实话。没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惟有祝安好。[12]
此前张子静给姐姐的信都被退回,由于张爱玲常搬家的缘故。1988年中,一位熟知张家家世的老人拿着一张报纸找到张子静,神色慌张地说:“你姊姊可能出事了!”张子静心里一惊,想到她是知名作家,如果故去,报上一定有很多报道。张子静给在上海的亲友打电话,都说没听说出了什么事,又给在美国的亲戚写信,还是没有明确消息。他又到上海市政府华侨事务办公室,说明他的疑虑,并把一封写给张爱玲的信请华侨办代为处理。后来通过国务院侨办寄到洛杉矶领事馆,恰好领事馆有人认识知道张爱玲地址的戴小姐,这封信才到了张爱玲手上,也才有了上面那封回信。
这年5月和8月,张爱玲还给在病中的姑姑写过信,信中也谈到自己过街被人撞倒,右肩骨裂的情况。
在后一封信中,她说:
三月间过街被一个中南美青年撞倒,跌破肩骨,humerus fracture。这些偷渡客许多是乡下人,莽撞有蛮力。照医生说的整天做体操、水疗,累极了。好得奇慢,最近才告诉我可以不用开刀了。……有一两个月没去开信箱,姑姑的一封挂号信没人领取,被邮局退还。这些时没消息,不知道姑姑可好些了,又值多事之秋,希望日常生活没太受影响,非常挂念。前些时就听说现在汇钱没用,汇来也无法买东西,一直想写信来问可有别的办法。上次来信伤臂写字不便,只写了个便条。姑姑千万请KD来信告诉我,让我能做点事,也稍微安心点。我等着回音,两星期去开一次信箱。
KD好?念念。
煐 八月二十日[13]
张爱玲心系着上海的亲人,但她再一次婉拒了姑姑和弟弟希望她回上海探亲的建议。在1979年3月19日,给邝文美、宋淇的信中提道:“我姑姑不要我还钱,要我回去一趟,当然我不予考虑。”[14]张爱玲真是一个拎得清的人。胡兰成给了她钱,分手时她加倍地还。她一有空也给母亲还钱。30年前姑妈资助她出国,她现在想着还要还。
与医生看病时,“她问病情很仔细,但不愿谈及自己的过去,医生问她何时离开中国,她就礼貌地转了话题”[15]。与林式同在电话中聊天,她也不愿提及旧时生活,有次林式同说要去上海,她似乎陷入沉思,停顿了一两分钟说:“哦,上海,恍如隔世!”之后就再没提起过上海。
1990年,台北《中国时报》创刊四十周年,第十三届时报文学奖扩大举行,编辑写信给张爱玲,请她重返台湾,担任“时报文学奖”的决审委员。得知她的姑姑张茂渊长年卧病在床,信中特别提到她来台北开完评审会后,将陪她到上海看望亲友,一切费用都由报社负担。张爱玲于7月1日回了信:
从您信上知道时报今年的文学奖更比往常隆重有意义,我如果能参与评判,当然感到荣幸。但是庄信正先生推荐我,我觉得很意外,因为我给他写信总是不断地抱怨来日苦短,时间不够用,实在没办法,只好省在自己朋友身上了,所以全部久疏音问。我去过的地方太少,如果有工夫旅行,去过的就不再去了。
张爱玲早已断了去上海的念头,1952年她离开的时候,就没打算回去过,现在年事已高,就更无此念了。
1991年,她最亲的亲人、姑姑张茂渊病逝于上海,享年九十岁。
李开弟写信给远在美国的张爱玲,告诉她这个噩耗。信的第一句是:“爱玲,请你镇静,不要激动,报告你一个坏消息。你与我所至爱的亲人,已于6月13日晨7∶45与世长辞。”此时,李开弟已94岁高龄。
也许是听到了太多的关于亲友故去的噩耗,也许是出于对“去日苦多”的自知,张爱玲90年代的生活更不为人所知。人们只能以她的信为窗口了解到一些情况。在1989年给司马新的一封信中,可以看出她的晚年心境,她说:
剩下的时日已经有限,又白糟蹋了四年工夫,在这阶段是惊人的浪费。想做的事来不及做,生活走不上轨道,很着急。[16]
此时她住在洛杉矶西木区(West Wood)的一幢公寓里。它位于西木大道与罗切斯特街交叉的地方,是一座淡灰色的四层楼的现代化公寓,门前紧挨着一棵松树和一棵棕榈树。大门对面有小书店、修鞋铺。她有时出来散步,四邻的人对她道Hello,打了好几年的招呼,她也只以一声Hello作答,并不多谈一句话,别人都以为她不懂英文,所以才不开口。书店老板也多次见过她,但她在书店总是匆匆一瞥,一声不吭。
1992年2月17日,林式同收到张爱玲寄来的一封信,信中附了一份遗嘱。林式同觉得张爱玲看起来尚好,认为自己的母亲比她年龄大得多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所以并不很在意这件事。遗嘱中提到的宋淇夫妇,林式同并不认识,信中也没有告诉宋淇的地址,仅说如果林式同不愿,她可以另请别人做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并没及时表态,在张爱玲看来就是认可了。
第二年春,著名学者魏绍昌自大陆到美国访问。一年前他在德国海德堡大学汉学系讲学时,竟在该系图书馆发现了《太太万岁》的录像带,大喜过望,与同学一起观看,并设法将它翻录整理成文字。这次在洛杉矶,他巧遇与张爱玲同住一公寓的一位邻居。女邻居说平常很少看到张爱玲,但如果要给张爱玲写信,她可以帮忙径直投在张爱玲的信箱中。
魏绍昌自己也早知张爱玲不爱见人的性格,此刻还想起了冯亦代先生和一位台湾来客访张不遇的事。80年代初,冯亦代到洛杉矶,托熟人联系与她见面,她同意了但后又得到通知她已搬走了。一位台湾来的朋友,开着车在她公寓四周兜了几圈,然后打电话告诉张爱玲:“我已经来看望过你了。”张爱玲答道:“这样很好!”并未邀他上楼见面。
魏绍昌是研究古、现代文学专家,且对吴语文学很熟稔,于是写了一封信请张爱玲的那位邻居转递,并附了自己住在洛杉矶朋友处的电话号码。虽然不抱希望,还是等了几天,果然并无消息,他就离开了洛杉矶。
半年之后,洛杉矶的友人打电话告诉已回上海的魏绍昌,在他离开洛杉矶一个多月后,一位自称姓张的老太太来过电话,问:“魏先生在吗?”回答已经走了,那边又说了一句:“我刚看到信呀!”电话就挂断了。
魏绍昌想,到底是上海人,张爱玲毕竟与上海有感情的。这大概是张爱玲最后一次与上海、与大陆相关的联系,而且还是没有联系上的“联系”。但在此刻,大陆的“张爱玲热”是热之又热,青年人读她的作品爱不释手,研究她的论文已有百多篇,关于她的传记有四部之多。依书中版权页的时间顺序,是王一心的《惊世才女张爱玲》、于青的《天才奇女张爱玲》、本书作者署名阿川的《乱世才女张爱玲》和余彬(另版又署“余斌”)的《张爱玲传》,前三部的写作时间十分接近(都在1993年初),作者之间不可能有互相的沟通启发,但在书名上不约而同,抓住张爱玲的“奇”与“才”作文章,可见他们对传主的某种共识。四部传记各有特点。王传近于电视剧脚本,顺序勾勒,尤重对某些细节的文学性渲染,较适合于“张迷”们了解作家的大致生平事迹。于传以描述为主,间有简洁分析。语言小说化,畅顺可读,且资料较王传丰富一些。川传注重从作家之为作家和女性之为女性的角度理解张爱玲文学道路的独特性,注重文本分析,更带有评传色彩。该年1至2月上海《文汇报》曾连载了该书的三十六节。晚一些时才上市的余传对传主的生平思想吃得较透,分析较细致平实。然而,这几本传记都有应时应急的仓促之感,资料也不够完整丰富,写作的动机主要是为了满足读者“看张”的渴望。
也许,张爱玲并不知道这些。大陆“张迷”和研究者无法与她联系,倒是上海师大教授陈子善先生对张爱玲早年佚文的发掘的情况,张爱玲略有所知,并特嘱皇冠出版社在出版她的《对照记》后给陈先生送一本以为纪念。
【注释】
[1]“迟暮”,张爱玲中学时代习作名,本章叙传主晚年生活,故借用之。
[2]陈子善:《为“张学”添砖加瓦》,《光明日报》2016年1月12日。
[3]参见高全之《张爱玲学》,宋以朗、符中立主编《张爱玲的文学世界》,第4、5页。
[4]宋以朗:《发掘〈重访边城〉的过程》,《皇冠》2008年4月号。“二〇〇七年十一月,母亲逝世,我开始正式细心整理张爱玲的资料。当我重新阅读那份三十四页稿子的时候,我发现它其实是一篇完整的游记——《重访边城》。”
[5]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第179页。
[6]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第180页。
[7]林式同:《有缘得识张爱玲》,《华丽与苍凉——张爱玲纪念文集》,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版。
[8]林式同:《有缘得识张爱玲》。
[9]苏伟贞:《张爱玲书信选读》,台北《联合报》副刊,1995年9月10日。
[10]苏伟贞:《张爱玲书信选读》。
[11]丘彦明:《张爱玲在台湾》。
[12]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第5、6页。
[13]陈子善:《张爱玲未发表的家书》,香港《明报月刊》1995年10月号。
[14]宋以朗:《张爱玲私语录》,第221页。
[15]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第190页。
[16]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第1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