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线条的赖雅

五十三、粗线条的赖雅

斐迪南·赖雅(Ferdinand Reyher)1891年出生于美国费城(Philadephia),其父母是德国移民。孩提时代,他常能在公开场合即兴赋诗,被视为神童。十七岁时,他就读宾州大学文学专业。在校期间埋头写诗,还写过一本名叫《莎乐美》(Salome)的诗剧。1912年秋,入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学位,两年后毕业,随后曾在麻省理工学院任教。在读硕士期间有一部题为《青春欲舞》(Youth Will Dance)的戏剧,受到教授的好评,并在彼得堡召开的麦克道威尔戏剧节上演。后来他辞去教职,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并一度迷上棒球和摄影。年轻时的赖雅知识渊博,口才出众,许多文人作家对他十分钦佩。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辛克莱·刘易士(Sinclair Lewis)等作家都是他的好友。

1916年至1920年,他在美国的报刊上“狂轰滥炸”,发表了不少作品。他有曾用一夜工夫写一个短篇并很快在著名的杂志《星期六晚邮》登载的骄人纪录。1917年7月,他与美国著名女权运动家吕蓓卡·郝威琪(Rebecca Hourwich)结婚。但他洒脱、豪爽、花费大方,天生是个流浪者性格,不愿受家庭约束,总是不停地东奔西跑。妻子也在为她的主义而奔波着。因此,他们婚后分开生活比共同生活的时候更多。他们有一个女儿名叫霏丝(Faith)。由于性格的差异,两人于1926年协议分手。

离婚后,赖雅有时住在他纽约的公寓,有时在世界各国观光、游玩、写作。先后旅居过巴黎、柏林、英国及土耳其,并与同时代著名作家欧查·庞德、詹姆斯·乔伊斯、福特·马陶克斯·福特等结交。

1931年8月,赖雅的朋友、导演约翰·休斯顿拉他去为好莱坞写剧本。他在好莱坞一干就是十二年。制片人和导演非常欣赏他的才华,他创作的剧本也很受欢迎。如《艰难之旅》(Riding Crooked Mile)、《斯大林格勒的好男儿》(The boys From Stalingrad)。他每周起码有500美元的收入。高收入和好莱坞的享乐空气使他在纯文学的创作方面的才华被淹没了。值得注意的是,30年代的欧美被称为红色的30年代,好莱坞此时是左翼的思潮大本营。大约从30年代中期起,赖雅就成为马克思主义的信徒。

赖雅还是20世纪最负盛名的剧作家布莱希特的好朋友。1927年赖雅访问柏林时与布莱希特相识,那时赖雅的声名比他响得多,但赖雅到处推介布莱希特。1941年布莱希特从德国移居美国避难,赖雅出资出力最多。两人在创作方面也有多次合作。1947年布莱希特移居美国后,赖雅还一度作为他的美国代理人。布莱希特还邀请赖雅去欧洲合作,当1950年前后赖雅如约而去时,布莱希特却突然冷淡下来,赖雅十分生气,提前回美国。事后布莱希特多次来信以图挽回友谊,赖雅不予理睬。但他仍然到处宣传布莱希特的作品。

赖雅一生以才华横溢而著名,但他的文学成就并没有达到他可能达到的高度。他的剧作《以色列城堡》(Castle Israd)、长篇小说《我听到他们歌唱》(I heard them song)都是很出色的作品。但他一生兴趣太广泛,又热心交友,生性好动,不太专注,创作盛年时期又在为好莱坞写一些迎合观众的剧本,再加上中年以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因此妨碍了他才能的进一步发挥。1943年赖雅不幸摔断了腿,还轻度中风,此后中风的毛病时有发作,1954年他又一次中风住院。令这个充满热情而又好动的人常常感到不安,并影响了他写作的信心。他在日记中多次流露了自己的恐惧心理。他在这段时间还写有一些作品,但除了一部传记外都未出版。1955年,他申请到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写作的机会,他没想到,在一年后的寒冷的冬季,他与一个来自中国的年轻的女作家相遇了,并相伴相随了十来年。

关于两人的感情及婚姻,亲访过赖雅的女儿霏丝、查阅过赖雅日记的传记作家司马新的看法是:

张爱玲虽然结过一次婚,而且这时也不是一个羞答答的少女,但是,她始终是一个矜持的女人,因此人们不免会感到惊诧,为什么这一次的罗曼史会发展得如此之快。其实张爱玲已意识到自己既寂寞又像是片无根之萍,尽管已搬到彼得堡来住了,但是这种居无定处、事无定职的漂泊感却依旧如故……她为自己朦胧的未来心中无数而感到焦虑。面临多方面的窘迫,选择了赖雅作依靠。赖雅是个热情而又关心人的男人,对她的工作既有兴趣,对她的幸福也很关怀,这样生活的挣扎促使张爱玲挑中了赖雅。[16]

夏志清先生也较强调当时的客观环境等实际因素。他这样说:

……强调两人感情之需要,但也并不忽视两人在经济上都无安全感,且对其前途充满了焦虑。……想来因为《秧歌》已出了英文版,她才决定来美国的。除了写稿以外,她并无任何打算,也没有什么积蓄。假如写好的稿子,没有英美书商要出版,或出版后并不卖钱,她的生活就没办法,只好多从事中文译书来换取金钱。因之对她来说,同一个有资格进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美国文人结婚未始不是一条好的出路。不论他年纪多大,在经济上总该比她有办法。她哪会知道六十五岁的赖雅早已钱、才双尽,在他的想望中,同刚有新书在美国出版的年轻中国才女结婚,正好也解决了他的一切问题。[17]

但是,不管怎么说,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说得上相濡以沫、共享甘苦。张爱玲喜欢的《诗经》中的名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何等诚挚热烈啊,至少他们做到了“与子偕老”。在张爱玲的所有文字中,提到赖雅之处极少。连《对照记》中也不着一字,更无合影留世。这又是让“看张”的人难以看懂的地方。仅见的一处张爱玲谈到赖雅的文字是在一封信中——

Ferdinard Reyher不是画家,是文人,也有人认为他好。譬如美国出版《秧歌》的那家公司,给我预支一千元版税,同一时期给他一部未完的小说预支三千。我不看他写的东西,他总是说:“I'm good company,意为‘我是个好伴侣’。”因为Joyce(乔伊斯)等我也不看。

他是粗线条的人,爱交朋友,不像我,但是我们很接近,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觉得多余。[18]

张爱玲写这封信是1970年6月,那时赖雅早已去世。但这里的一句“但是我们很接近”可以说是对两人关系的“盖棺论定”了。

半年后的一天,张爱玲对一个研究布莱希特的美国人詹姆士·莱恩(James Lyon)谈到了赖雅,这个在布莱希特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作家,这个与她共同生活了十余年的亡夫。“言词中,她对这个在生命将尽处拖累她写作事业的男人,丝毫不见怨怼或愤恨之情。相反的,她以公允的态度称赞她先生的才能,说明他的弱点所在,并评估布莱希特与他之间交情。”“她认为他这个人之所以迷人(甚至是太过迷人),在于他是一个聪明过人的写作者(太过聪明以至于变得世故圆滑);在于他缺乏一种固执,一种撑过冗长、严肃计划的忍耐力。”[19]

【注释】

[1]“相见欢”,张爱玲50年代作短篇小说名。本章叙传主初到美国的情形。

[2]张爱玲:《对照记》,第81页。

[3]参见韩石山:《也谈张爱玲与胡适》,《文汇读书周报》1998年9月26日。

[4]宋以朗:《张爱玲私语录》。

[5]易竹贤:《胡适传》,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35页。

[6]张爱玲:《张看·忆胡适之》。

[7]丘彦明:《张爱玲在台湾》,《联合文学》第为9期。

[8]韩石山:《也谈张爱玲与胡适》,《文汇读书周报》1998年9月26日。

[9]姜异新:《一代文宗刹那锦云——也是鲁迅,也是胡适》,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

[10]张爱玲:《对照记》,第37页。

[11]张爱玲:《张看·忆胡适之》。

[12]张爱玲:《张看·忆胡适之》。

[13]张爱玲:《张看·忆胡适之》。

[14]参见司马新原著,徐斯、司马新译:《张爱玲在美国》,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这是已出版的关于张爱玲在美国的婚姻与晚年情形的最详实的专著。本节及下一章部分材料取自该书,特此说明。

[15]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第77页。

[16]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第18页。

[17]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序》。

[18]朱西宁:《迟复已够无理——致张爱玲先生》,原文发表于1974年《中国时报·人间副刊》,转引自季季、关鸿编的《永远的张爱玲》。

[19]詹姆士·莱恩:《善隐世的张爱玲与不知情的美国客》,载苏伟贞主编《鱼往雁返:张爱玲的书信因缘》,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247、2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