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来客的自剖
1968年4月中旬,一个雨夜,来自台湾的学人、张爱玲的崇拜者殷允芃[2]如约来到张爱玲在剑桥的公寓。逾四十年的媒体采写生涯中,影响殷允芃最深的采访对象就是张爱玲。1967年殷允芃自美国爱荷华大学新闻研究所毕业,毛遂自荐在《皇冠》杂志写专栏,采访成功打入美国社会的华人,名单包括张爱玲、夏志清、贝聿铭。当时张爱玲已避世隐居,任殷允芃打电话、写信都没回音。殷允芃鼓起勇气来到张爱玲的公寓,按门铃无人回应,这时刚好有邻居开了大门,她跟了进去,把信塞进张家门缝。她在旁等候。没多久信被拿走了,证明张爱玲在家。遇到这种状况,一般记者会过去敲门,她却离开了。几天后张爱玲主动来电约访,她成为张爱玲离开上海后,唯一采访过张爱玲的记者,两人更保持通信十几年。殷允芃认为,张爱玲肯接受采访,是因为她将心比心,为受访者保留空间。“先做人,再做记者”,这句话从此成为殷允芃的座右铭。[3]
打着伞,走过哈佛广场,走过小公园,距张爱玲的住处越来越近了,她心中惴惴不安,张爱玲向来轻易不见人的习惯人们早有耳闻,她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马上可以见到她了,尽管有约在先。陪同去的还有东北大学物理博士王青云。
门开了,张爱玲笑容谦和,语调平缓地说欢迎殷允芃的到来,并再一次解释说,上次接到电话因病和赶着填写纳税表而不能接待,烦客人大老远跑来还得等几天,很不好意思。
在殷允芃看来,一般人顺口的客套,她说起来却生涩而纯真。她又极易脸红,带着瘦瘦的羞怯,但偶尔射出专注的光,又使人一怔。张爱玲是生活在仙境中的人,普通人的客套和应酬她是不适应的、笨笨的。
殷允芃随即注意到,在窗旁的书桌上,散乱地铺着稿纸,剪报,和一本翻开了的《红楼梦》。最惹眼的,是一张指示如何填写所得税的表格。再看张爱玲起居室的全貌,陈设十分简单,但很明亮。带着大镜子的黄木梳妆台,旁边是一个小书架,摆着大都是英文书。墙上并立着两张画片,一张是阿拉斯加神柱,一张是旧金山夜景。
看着殷允芃盯着旧金山夜景出神的样子,张爱玲说:“我喜欢纽约,大都市,因为像上海。郊外的风景使我觉得伫哀。坐在车上,行过旷野,杳无人烟,给我的感觉也是一种荒凉。我还是喜欢走在人多的地方。”殷允芃笑了。读过张爱玲的很多作品,听她这番话便立即想起了张爱玲的《公寓生活记趣》。她是属于都市的,都市中的特立独行的自由魂。
谈到人生,张爱玲说:“人生,是在追求一种满足,虽然往往是乐不抵苦的。”“乐不抵苦”四个字又让殷允芃心中一怔,想到张爱玲这多年的经历,看到张爱玲的中年的神态,殷允芃不由地问道:“写作对于你或许也就是一种满足?”
“只要我活着,就要不停地写,”她说,“我写得很慢。写的时候,全心全意的浸在里面,像个怀胎的妇人,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即使不去想它,它也还在那里。但是写完后,我就不大留意了。”
于是两人自然地谈到了张爱玲的创作情形。张爱玲笑着回忆说:“以前在上海时,每写完一篇小说,我总兴高采烈地告诉炎樱,这篇最好。其实她又是看不懂中文的,听我说着,总觉得奇怪——怎么这篇又是最好的啊?”
她又说她的小说,只有在刚完成时,她才觉得满意,过久了,再看看,就又不喜欢了。
殷允芃又提到她最近出版的《怨女》,谈到她创作风格的变化。张爱玲的回答是,一个作家,如果一味模仿自己早期成名时的作品,是件悲哀的事。譬如海明威的晚年作品,漫画似的,竟像是对以前的一种讽刺。“一个作家应该一直在变,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是静止的。”张爱玲用这句话总结这个话题。
关于小说技巧,殷允芃谈到现在许多人认为纯小说已经消失了。张爱玲的看法是,现代的小说或是趋向于平白直述的历史记录,或是抽象难懂的诗。她认为,如果可能的话,小说应该避免过分的晦涩和抽象。作者应该努力使读者明白他所要表达的,因此小说不应该失去故事性。
“好的作品是深入而浅出的,”她说,“使人在有兴趣地往下看时,自然而然地要停下来深思。”
张爱玲还谈到了现代小说和古代小说的一个重要区别,她说,以前的人多半是过的集体生活,从描写动作和谈话,就可看出一个人的个性,譬如像《红楼梦》。但现在每个人自己独处的时间比较多,小说用心理描写才能表达深入。
殷允芃又问到她的读书情况。张爱玲说,她看书并没有一定的系统或计划,惟一的标准,是要能把她带入一个新的境界,见识新的事物或环境。因而她的阅读范围很广,无论是劳伦斯、亨利·詹姆斯、老舍或张恨水,只要能引起她兴趣的,她都一视同仁地看,没有兴趣的,即使是公认的名著巨著,她也不勉强自己读下去。
她坦然地说:“像一些通俗的、感伤的社会言情小说,我也喜欢看的。”说到这里,张爱玲想到赖雅说自己专看“垃圾”,她不由得笑了。
张爱玲还对殷允芃介绍说,新写的长篇小说《半生缘》,就是看了张恨水的许多小说的产物。像还债似的,写出来了一吐为快。“但是我写《半生缘》的时候也很认真,我写不来游戏文章。就算当时写得高兴,写完后就觉得不对,又得改。”
讲了这半天,张爱玲觉得口渴了,这时才觉得应该招待客人一点茶水。于是,她走进走出,煮了浓咖啡,端出核桃甜饼,倒上两小杯白葡萄酒,又拿出花生米来。可是没有给咖啡加糖的匙。“真对不起,汤匙都放在箱子里没有打开。反正在这儿住不长久的,搬来搬去,嫌麻烦。”张爱玲解释道。那时她住剑桥已快半年。
他们又谈起了张爱玲目前的境况。她说:“我是孤独惯了的。以前在大学的时候,同学们常会说——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也不在乎。我觉得如果必须要讲,还是要讲出来的。我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但是我也不一定要要求和别人一样。”
面对殷允芃这位台湾来客,张爱玲谈到了台湾:“我很惊奇,台湾描写留美的学生,总觉得在美国生活苦,或许他们是受家庭保护惯了的。我很早就没了家庭,孤独惯了,在哪儿都觉得一样。而且在外国,更有一种孤独的借口。”张爱玲在这里准确地解析了自己的性格与心态,为自己的特异的生活方式做了有力的说明。她与外界交往太少,而外界对她有着强烈的探究兴趣,尤其是华人社会。这番话实际上为自己向外界做了一番解释。
有意思的是,面对年轻的来访者,张爱玲还谈到了当时大兴的嬉皮士运动,她说:“我不喜欢他们的成群结党,但他们的精神不错。反对社会制度,不愿做现在的这种Organization-alman(组织化的人)。但我希望他们的出发点是个人的真正体会。他们的表现方式,details(行为)。我不赞成。”
张爱玲最后又谈到了对人生的看法,也许受赖雅刚去世的影响,还因她是看着赖雅如何老病、如何死的,她谈起了生死,不过态度很沉静:“人生的结局总是一个悲剧。老了,一切退化了,是个悲剧,壮年夭折,也是个悲剧。但人生下来,就要活下去,没有人愿意死的,生和死的选择,人当然是选择生。”她说自己孤独惯了,很早就没有家庭,在哪都一样,而且在国外更有一种孤独的借口。
从张爱玲公寓出来,殷允芃感到此行收获太大。张爱玲谈到了自己的生活、写作、对人生的看法、童年记忆,等等。人人都说她怪,她今天却如此坦诚,如此有耐心,如此谦和。她屡次很谦虚地说:“我的看法并不是很正统的。”并不强迫他人接受,“而她,也不是能用常理去衡量的”。
在返回的路上,殷允芃心中定格着张爱玲的一句话及她说话时的情形——
“我常常觉得我像是一个岛”,她说,并习惯性地微扬着头,斜斜地看上去,额上映出单纯与平静。
张爱玲不是压人的大山,不是海中的浮萍,她是一个岛,山与海中间的一个岛,有山的坚实,有海的宽广,然而她又是独立的,她自有她的世界。她是在岁月之外的。她是最自由的人。[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