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的佳评
对于20世纪60年代港台地区的第二次“张爱玲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夏志清[13]的张爱玲研究。出版界与评论界并未有意联手,却也此起彼伏,相得益彰。
夏志清早就见过张爱玲,但张爱玲那时却认不得他。夏志清回忆说:
早在1944年夏天,我在一个沪江同学的聚会上,见到过张爱玲。她那时脸色红润,戴了副厚玻璃的眼镜,形象同在照片上看到的不一样。记得她讲起了她那篇少作《牛》。我自己那时专心攻读西洋文学,只看过《西风》上那篇《天才梦》,她的小说一篇也没有看过,不便与她谈话,她对我想来没有印象。[14]
夏志清在另一篇文章中还提到,虽然那天都是沪江和圣约翰的同学慕张爱玲的名而去的,但她站在人群的中心,“好像给人一点缺乏自信的感觉”。张爱玲年轻时候戴着厚镜片,少说也有八九百度。50年代后张爱玲常患眼疾,老出血,与戴隐形眼镜有关。[15]
夏志清后来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从事文学研究与教学。50年代初,他就开始系统研究中国现代小说,并从事英文本《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写作。在读了鲁迅、茅盾、老舍、沈从文等小说名家的主要作品之后,他也读到了张爱玲,他“大为其天才、成就所惊奇”,于是为张爱玲辟以专章,以多于论鲁迅的篇幅讨论张爱玲(中文本“鲁迅”占27页、“张爱玲”占41页)。英文本是1961年出版的,中译全本则出得更晚,但论张爱玲的部分则在1957年就由夏志清的兄长夏济安译出了。[16]
如果说傅雷在40年代的《论张爱玲的小说》是张爱玲研究史上的第一个里程碑的话,那么十多年后夏志清的文章则是第二个里程碑。由于夏志清以小说史的形式且在港台地区文坛影响较大,夏的文章显然比傅雷的文章更多地引起了注意。然而,尽管反响有大小,但两人纯正的艺术眼光和公正学术态度是一致的。他们都不受主流话语的压力和既有研究的羁限,洞见了张爱玲的艺术价值。
夏志清第一次正式地把张爱玲请进了文学史,并给予重要地位,他说:
但是对于一个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人来说,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她的成就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尔(Katherine Mans-field)、安泡特(Katherine Anne Portor)、韦尔蒂(Eudora Welty)、麦克勒斯(Carson Mc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秧歌》在中国小说史上已经是本不朽之作。
在对张爱玲的文学史地位作了这样一番高度评价之后,夏志清还力图概括张爱玲的艺术人格。他的看法是:
一般青年女作家的作品,大多带些顾影自怜神经质的倾向;但张爱玲的作品里却很少看到这种倾向。这原因是她能够享受人生,对于人生小小的乐趣都不肯放过;再则,她对于七情六欲,一开头就有早熟的兴趣,即使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她都在注意研究它们的动态。她能和珍·奥斯汀一样的涉笔成趣,一样的笔中带刺,但是刮破她滑稽的表面,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大悲”——对于人生热情的荒谬与无聊的一种非个人的深刻悲哀。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在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轻作家,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
夏志清准确地把握了张爱玲小说的特色:强烈的历史意识、丰富的想象、对人情风俗的熟练处理、对人物性格的深刻揭发,等等。他说:“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这个总结和张爱玲谈自己作品的看法是十分一致的。说到《金锁记》,夏志清下了一个惊人而又服人的断语:“这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夏志清还简明地探讨了张爱玲与中外文学的关系。他认为,张爱玲受弗洛伊德的影响,还受其他西洋小说的影响,表现在细腻的心理描写和以暗喻充实故事内涵等方面。中国的旧小说也给了她极大影响,她摸透了中国人的脾气,对白也极圆熟。而且,张爱玲继承并发展了《红楼梦》的“闺阁现实主义”风格。[17]
过了一些年,在一本书的序中,夏志清仍然高度评价张爱玲。他说:
以“质”而论,实在可同西洋极少数第一流作家相比而无愧色。隔百年读《秧歌》《赤地之恋》,更使我深信张爱玲是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五四”以来最优秀的作家。别的作家……在文字上,在意象的运用上,在人生观察和透彻方面,实在都不能同张爱玲相比。
……至少在美国,张爱玲即将名列李白、杜甫、吴承恩之侪,成为一位必读作家。[18]
在这篇序中,夏志清还说:“五四时代的作家不如她,民国以前的小说家,除了曹雪芹外,也还有几人在艺术成就上可与张爱玲相比?”文中所言张爱玲在美国已成必读作家,是指美国的一些大学选张爱玲作品为必读书。如张爱玲自译的《金锁记》,被选入夏志清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选》,加州大学教授白区(Cyril Birch)编的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中国文学选读》)的下册,选了《怨女》英文本的头两章,该书是美国各大学普遍采用的教材。
不过,若干年后,夏志清的看法略有一些修改。鉴于张爱玲离开大陆后作品日少,夏志清认为她的创作魄力和创作持久力不够。她60年代以后印出的旧作比新作要多,“文物”一件件出土。夏志清说:“出土文物愈多,我们对四五十年代的张爱玲愈表示敬佩,同时不得不承认近三十年来她创作力之衰退。为此,我们公认她是名列前四五名的现代中国小说作家就够了,不必坚持她为‘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
夏志清说这番话是在1995年。然而,他在50年代末和60年代、70年代的研究张爱玲的文字,可以说开了一代风气。自他论张爱玲始,港台地区年年有张爱玲研究论著出现,从来没有断过。以张爱玲为题写学士、硕士、博士论文的情形已是屡见不鲜的了。而所有的研究,都不能回避夏志清。夏志清有东西方文学的深厚素养,他的张爱玲研究可谓坚实的奠基之作。要想超过他的研究水平,就像要爬上去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样难。
余光中充分肯定了夏志清在张爱玲研究史上的独特贡献,他认为张爱玲的“经典化”历程就是从夏志清开始的,充分显示了一个杰出的评论家的可贵胆识。他说:“今日而来推崇张爱玲,似乎理所当然,但是三十多年前在左倾成风的美国评论界,要斩钉截铁肯定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等的成就,到与鲁迅相提并论的地步,却需要智勇兼备的真正学者。一部文学史是由这样的学者写出来的。”[19]
夏志清对张爱玲及现代文学研究是有贡献的,他和张爱玲的文缘也还长着呢。
【注释】
[1]“哀乐中年”,张爱玲40年代末参与编剧但未具名之电影剧本名。本章叙传主进入中年时期的苦乐,故名。
[2]殷允芃,山东滕县人,记者、作家。《天下》杂志创办人。
[3]陈宛茜:《访张爱玲:影响〈天下〉创办人殷允芃最深》,《联合报》2011年6月30日。
[4]以上材料参见殷允芃:《访张爱玲女士》,载《中国人的光辉及其他》,台北志文出版社1971年版。
[5]平鑫涛(1927—2019),男,汉族,江苏常熟人。毕业于上海大同大学。主编《联合报》副刊,1954年创办皇冠杂志社,1965年再创皇冠出版社。台湾作家琼瑶之夫,原配林婉珍。著有《苍穹下》,译作有《原野奇侠》《丽秋表姐》等。
[6]平鑫涛:《选择写作选择孤独》,1995年9月10日台北《联合报》副刊。
[7]张爱玲:《关于“笑声旧痕”》,《张爱玲全集》第13卷《续集》。
[8]平鑫涛:《选择写作选择孤独》,1995年9月10日台北《联合报》副刊。
[9]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第108页。
[10]陈世骧(1912—1971),字子龙,号石湘,祖籍河北滦县。幼承家学,后入北京大学主修英国文学,1932年获文学学士。1936年起任北京大学和湖南大学讲师。1941年赴美深造,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专攻中西文学理论。1945年起,陈世骧长期执教于伯克利加州大学(UC Berkeley)东方语文学系,先后任助理教授、副教授和教授,主讲中国古典文学和中西比较文学,并协助筹建该校比较文学系。著有《陈世骧文存》。
[11]参见庄信正:《初识张爱玲》,《明报》月刊1995年10月号。
[12]参见水晶《张爱玲的小说艺术》,第34页。
[13]夏志清(1921—2013),中国文学评论家,教授。江苏吴县(今苏州)人,生于上海浦东的一个银行职员家庭。1942年毕业于沪江大学英文系。1946年9月随长兄夏济安至北京大学任助教,醉心于西欧古典文学,因研究威廉·布莱克档案论文脱颖而出,取得留美奖学金至耶鲁大学攻读英文硕士、博士。在纽约州立学院任教时,获得洛克菲勒基金会(Rockefeller Foundation,又称洛氏基金会)赞助,完成《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奠定他学者评论家的地位。1961年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教席。
[14]《超人才华,绝世凄凉》,1995年9月12日、13日《中国时报》。
[15]夏志清:《初见张爱玲·喜逢刘金川》,台北《联合报·副刊》,1999年3月21—22日。
[16]分别以《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和《评〈秧歌〉》为题,载于同年《文学杂志》二卷四期、六期。
[17]参见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
[18]水晶:《张爱玲的小说艺术》序。
[19]《何曾千里共婵娟》,台北《“中央”日报》1995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