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一个操作性定义
“知识”是本书中被提及最多的概念。在进入正文前,我们有必要提出一个操作性较高的“知识”定义。很多人文社会学科都关注“知识”的问题。我们知道“知识论”是哲学最基本的问题。知识论或认识论,从形而上的角度讨论知识何以可能——人的主体性如何理解和领会其他主体以及诸多客体。知识论还经常讨论知识的先验性与后验性,即人获得的知识是否只来源于后天经验,抑或先天的观念能力才是生成知识的根本。古今中外的大部分哲学家在其思考中或多或少都会触及知识论的问题。
在社会科学范式中,知识也是一个重要的话题。本书后文会提到一种具有哲学意味的社会学研究——知识社会学(sociology of knowledge)。知识社会学处理的知识具有非常宽泛的面向。在知识社会学的讨论中,人们理解外部世界生成的所有观念,不管是客观的信息还是主观的思想、意识形态或价值,都被当作知识来分析。知识社会学还强调知识对社会现实的建构意义。有学者认为,社会实体的建构源于个体之间的互动,当一些互动模式被固定下来,形成一整套社会角色及其行动方式,就构成了社会机构。社会机构实则是人们在互动中所运用的观念和知识的实体化表现。从另一个角度看,每个个体的社会化进程也是不断掌握社会常识的过程。而个体逐渐获得特定角色或专业身份,也可看作从特定领域获取专业知识的过程。福柯则从现代社会权力运作机制的角度去考察知识。在他的理论中,知识的生产和运用是权力发挥作用的过程。
人类学其实也关注知识。从某种程度上,人类学研究的对象是“本地知识(local knowledge)”。本地知识是一个社群或某种文化之成员对其独特生活方式的理解,这种知识是高度情景化的(contextualized),与特定的地理和文化特征紧密相依。人类学旨在理解一种文化,也就是去考察这个文化中被共享的知识。一种文化或一个社群的成员通常会掌握一些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知识,学者将这类知识称为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默会知识已经融入人类的习惯和日常实践,反而变得难以表达和传授。人类学用自下而上的方法充分浸入某种文化,考察本地知识,进而透视文化的内在行动逻辑。
此外,经济学也处理知识问题。彼得·德鲁克(Perter Drucker)在1992年出版的《后资本主义社会》中提出“知识经济”的概念,开始明确把“知识”与可用于交换的商品画上等号。知识经济很快成为深入人心的概念。从话语层面,知识经济这一概念减弱了理想中知识的纯粹性,将其置于一般的流通领域。在《美国的知识生产与分配》一书中,弗里茨·马克卢普(Fritz Machlup)将知识看作一种“产品、资源分配的函数”。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资源聚集到知识生产和分配的领域中来,知识产品就成为经济分析的对象。在该书中,教育、科学研究、传媒产品和信息服务都被视作知识经济的一部分。近年来,信息管理领域看重企业或行业内部的信息运作和分配,逐渐形成了管理学科的子学科——知识管理(knowledge management)。这也可被看作知识概念在经管研究中的一个显现。
本书中的知识概念与这些学科谱系中的知识概念既有关联又不尽相同。在基础层面,本书借鉴彼得·伯克(Peter Burke)在《知识社会史》中对知识的简单易行的界定[1]。彼得·伯克认为知识应区分于信息。信息代表着某种原材料,知识则是在“信息”或“数据”的基础上构建而成的对事实系统性的理解。一个人可以接触和掌握大量信息,但拥有很少的知识。知识是一种经过深加工的信息。这种简单的知识观念也许并不严谨,但是有助于拓宽讨论的范围,将更多的知识现象纳入考察。
从学科流派上看,本书谈到的知识概念更接近社会学意义上的知识。首先,因为我们更关心由媒介生产和传播的知识,这些知识既包含一个社会或文化共同体对其现实的理解,同时也包含人们的价值与观点。与知识社会学思路一致,本书谈到的知识兼具事实性和道德性。其次,本书谈到的知识概念也与经济学研究的知识有一定联系。媒介生产知识的根本目的在于传播和流通。报纸要考虑订阅群体,网站要考虑点击量,社交媒体的文章则在意阅读统计量。这意味着,由媒介生产的知识最终是面向市场的;它在建构现实的同时,也需要迎合社会群体最大化的兴趣和利益。这使得媒介知识区别于学院、科研机构与日常劳动过程中生成的知识。本书在最开始提出了一个关于知识的宽泛的、具有操作性的定义,旨在展开对不同类型知识的讨论。随着讨论深入,本书的最后一章则会重新聚焦媒介知识这个概念本身,从含义宽泛的知识概念中提炼出媒介知识的独特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