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武大到清华

一、从武大到清华

自1921年离家上成都,已过去整整十三年,瘦弱稚嫩的少年已成长为风度翩翩的洋博士。所幸家里一切安好,双亲健康,四哥儿女成群,八弟九弟已是少年了。富顺虽然才子多,但留洋博士还是头一遭,陈铨的归乡不仅是陈家的荣光大事,在县城里也引起轰动,富顺各界在文庙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为激励后学,民众教育馆还请他作了一次演讲,地方的父母官也频频邀他晤面。陈铨很快发现,地方各处“无不腐败已极”:

当事者只想拿钱,而一般社会亦群以能拿钱者为有本事。我此次回家,亲友均希望我能作大官,将来挑银子回家种种不入耳之言,令人又气又笑。全川局势,大抵皆然,非独富顺为然也。川中触处皆穷,人民生活困难,达于极点,而当局犹不惜层层剥削,务使同归于尽而后已。某党退让几县,而实力未损,川中将领又不齐心,互相推诿,均欲藉人以消灭对方之势力,故剿匪无甚进展,而藉剿匪又多一征税之好名目。看此情形,若此一二年不想办法,全川真有被蹂躏之日。已蹂躏而后谈恢复,则牺牲不堪设想。[2]

陈铨到家方知,家里的情况更糟糕,药铺已倒闭关门,早年置办的田地也所剩无几,还欠了不少外债,竟连日常开支也左支右绌,几乎已经揭不开锅。回家当晚,来客散去后,母亲竟马上问他带回了多少钱,尔后更有一些穷苦亲戚前来告贷求助。陈铨不由得暗暗叫苦,虽知悉家中经济上困难,却不知竟至如此。

一年后,陈铨以回乡的见闻感受和家中窘境为题材,创作了短篇小说《欢迎》。小说写富顺县城一位留德化学博士楚西学成回乡,见家道中落,几近绝境,在当地军阀的利益诱惑下,为他们贩运军火,获取钱财,以解燃眉之急,最终志业未展而无端殒命于军阀混战中。小说开头描写亲朋乡人种种啼笑皆非的行状,讽刺中有沉痛。此作后两易篇名收入文集,如此珍视,其间显然承载着现实中难忘的酸楚记忆[3]

因为离乡时间太长,陈铨本打算在家“休息一年半载,侍奉老人”[4],再去清华大学就职,但见双亲焦灼的神情和热切的期待,他不得不改变计划,设法赚钱。未回国前,清华校友、武汉大学外文系主任方重曾电报到家,邀请他到武大任英文教授。1934年正月初八,在家仅待了两星期的陈铨,匆匆动身赶往武汉就职,大学教习生涯就此开始。

陈铨在武汉大学仅任教一学期,所留信息和线索很少,只知道教授的课程是大学英文和文学批评,住在珞珈山麓武汉大学漂亮的教授单身宿舍“半山庐”,周末曾多次到汉口去观影看戏,除了重逢校友方重,还结识了谢寿康、袁昌英等同事,并初步开展了一些研究工作

1934年6月,清华大学寄来了“专任讲师”聘书。虽然武汉大学也是国立大学,不仅校舍华丽,风景优美,而且待遇优厚,但陈铨认为“设备学风则不及清华”,更由于与母校和师长有约在先,还是决定返回清华[5]。学期结束,陈铨匆匆打点行装,偕同事谢寿康等同船先到了南京,继又到了上海。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联系长篇小说《梦苹》《彷徨中的冷静》的出版事宜。

1934年7月中旬,陈铨抵达北平,首先见到了一别多年的表哥林伯遵,而贺麟、张荫麟、何祖义等也早已得悉消息,老友乡党重逢自是几番宴聚畅谈。林伯遵1931年在芝加哥大学获得算学硕士,回国后任职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接触交游甚广,在他的介绍引荐下,陈铨得以会晤了不少学界名流。7月下旬,陈铨从表哥家搬入了清华大学,时隔六年,再次回到熟悉的清华园。

清华在1920年代曾遭遇波折和危机,但历经十年发展,尤其是确立通才教育方针,落实教授治校管理模式,一批学有所成的留美校友返校任教,学校事业蒸蒸日上,一跃成为中国最顶尖的大学之一。清华大学的外国语文系更是师资强大,积淀深厚,办学成熟。早在1927年即确定了清晰的培养目标:“使学生得能:(甲)成为博雅之士,(乙)了解西洋文明之精神,(丙)造就国内所需之精通外国语文人才,(丁)创造今世之中国文学,(戊)汇通东西之精神思想而互为介绍传布。”[6]其中“(丁)”表明作家也是外文系的培养目标之一,李健吾、曹禺、张骏祥、钱锺书、杨绛、穆旦、杜运燮、辛笛、袁可嘉等作家、诗人,皆出自清华大学(西南联大)外文系,绝非偶然。

1934年,陈铨与赵诏熊、吴达元被清华大学外文系同聘为“专任讲师”。此年外文系还有王文显(系主任)、吴宓、陈福田、叶崇智(公超,当年休假)、钱稻孙、徐祖正、毕莲(Miss A.M. Bille)、吴可读(A.L. Pollard-Urquhart)、温德(R. Winter)、翟孟生(R.D. Jameson)、石坦安(Diether von den Steinen)、华兰德(Miss L. Holland)等本土和外籍教授,以及张锦宏、张骏祥等“教员”“助教”,在岗教师共二十余位[7]。除本系课程外,他们还负担着全校的公共外语课程,教学任务比较繁重。

陈铨是清华大学最先聘任的本土出身的德文专任教师,其八年清华执教生涯(1934—1942),也主要是教授德文。以1934—1935学年为例,开设德文课程的有化学系、心理学系和生物系,而哲学系、历史系、地理系、政治学系、经济学系均要求学习第二外语(德语或法语)。德文课程分《第一年德文》至《第四年德文》,每周四学时,每学期四学分。第一、二年德文相当于入门,其目的“为使学生能读浅近之德文,文法注重练习,发音及单字”,以及“练习和作文,并使学生直接用德文会话”[8]

除了第一、二年德文外,陈铨还教授《第四年德文》,此课程“为有志专攻德文者而设”,“注重德国文学之历史,性质,及哲学背景,俾学习者得成一专门人才并得识前进之路线,作更深之研究”。在具体的授课中,陈铨利用自己精通英语和德语的优势,创造性地用英语讲课教学,而不是用中文[9]。此种方法可以让学生在学习德文的同时,还可以提高英语的水平。

此外,陈铨还开过几种选修课程,如抗战前为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的研究生开设的课程《海贝尔》,西南联大时的《文学批评》《现代戏剧》。其中《海贝尔》“专门研究德国大戏剧家Fredrick Hebbel之戏剧及戏剧理论以及其影响,教师指导学生研读,为专修德文者而设”;《文学批评》“在讲求欧洲各文学批评巨子之哲学的及文化的立场,以阐明伊等以作批评之标准”[10]。《现代戏剧》则是陈铨应校方要求而开设,此课程旨在为宣传抗日培养戏剧人才。以上就是陈铨清华八年所授的主要课程。

因为一次意外机会,陈铨参与指导了清华学生的戏剧排演活动,由此开始尝试西洋话剧的改编。他曾回忆道:“那时顾一樵先生任清华工学院长。他对于戏剧浓厚的兴趣,远过于我。有一次学生打算演剧,请他帮忙,他推给我。我为学生排了一个独幕剧,就是我后来改编的《婚后》,效果非常之好。”自此,“每次一面给学生排演,一面自己修改台词,这样无形中使我对于戏剧的语言,得着好些训练”。[11]这样,从理论研究,到编导实践,为抗战爆发后从事抗日戏剧活动,作了铺垫和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