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语境:战士尼采

四、抗战语境:战士尼采

抗战爆发后,陈铨的尼采研究一度中断,三年后才又在《战国策》《今日评论》等刊,连续发表了《尼采的思想》《尼采心目中的女性》《尼采的政治思想》《尼采的道德观念》《尼采的无神论》《尼采与红楼梦》等系列文章,迎来了其尼采研究的第二个爆发期,但同时也引起极大争议,并遭到左翼文化界的批判。

首先,陈铨依然立足于尼采学说中“文化”与“人生”,几乎对尼采所有重要名词、俗语、概念,以及一些颇遭非议的观点等,都进行了逐一解释,进一步从学理上作深入研讨,细化了此前未及展开的具体问题。

在总论《尼采的思想》中,陈铨详细考察了尼采从“艺术时期”“科学时期”到“超人时期”的思想演变过程,认为“超人”就是“理想的人物”“人类的领袖”“社会上的改革家”和“勇敢的战士”[28],是尼采“苦心孤诣”寻求的“新理想”:

他的超人,要肯定地接受人生;抱乐观主义;有积极的精神,充分发展他生命的力量;伸张他权力的意志;不受传统观念的束缚;他聪明,他知道怎样支配人类世界,打开崭新的局面;也(他)喜欢战争,时时刻刻他都是一员勇敢的战士;他没有死亡的恐惧,因为他能够战胜死亡;他是整个人类生命的象征,他是世界文化进步的标志。[29]

《尼采心目中的女性》等分论性的文章,则对尼采一些颇有争议的观点,给予了同情之理解和独到合理的解释。陈铨认为,尼采初期受叔本华影响,“对女人发表了许多可怕的议论”,但在实际生活中,并不像叔本华那样憎恨女人,有“追求女性的热情”,对她们“还是很尊重”。至于“你到女人那儿去吗?不要忘记你的鞭子”等极端之论,虽不无“偏激”,但他“分别男女的不同,划定双方的责任,也不失为一种有价值的见解”[30]。对于尼采无情攻击怜悯、同情、友爱等传统美德,名之为“奴隶道德”,陈铨认为尼采“反对传统道德规律,最大的原因,就是它违反自然,压迫生命的活力”,人类若想“创造更美满的人生”,应该“建立一种更新的道德”,所以尼采推出了他的“主人道德”[31]。而对于尼采令人震骇的“上帝死了”的宣言,陈铨则溯源考述了自文艺复兴以来,欧洲文化和哲学中一直有“人类”暗暗与“上帝”较劲的“潮流”,实际上,“从笛卡儿起,上帝已经一部分一部分的死掉了”,尼采不过是为了“人类的尊严”,第一位“正式宣布上帝全部死掉”的最勇敢的战士[32]

其次,陈铨所有的尼采论都不离抗战救亡这一时代主潮,带有强烈的主体色彩和现实针对性,充分发挥了尼采哲学在战时的文化启示和精神鼓动的积极意义,表现出浓郁的爱国情怀和救亡的迫切心情。

在陈铨看来,日本侵略者就是要消灭我们的意志,把我们变成奴隶,生存的险境逼迫着我们首先要求得“生存意志”,而尼采的“权力意志”和“主人道德”则指明了方向和道路。他写道:

照叔本华的哲学,生存是人类最强烈的意志,照尼采的哲学,权力总是需要意志。为着权力意志,人类尽可以抛弃他生存意志。而且人类之所以伟大,生命之所以有意义,也就在人类有摆脱生存意志的勇气,简单来说,就是要有不怕死的精神。一个民族,完全受生存意志的支配,甚至奴颜婢膝,忍耻偷生,不能摆脱死亡的恐惧、牺牲一切,以求光荣的生存,这样的民族,根本没有生存在世界上的资格。[33]

民族危亡之际,如果人人“抛弃人生,逃卸责任,奴隶牛马的生活,转瞬就要降临,假如全民族不即刻消亡,生命沉重的担子,行将如何负担?”而尼采哲学“是否还有意义,就要看我们是否有鉴别的能力,更要看我们愿意做奴隶,还是愿意做主人,愿意做猴子,还是愿意做人类”[34]。毫无疑问,应摒弃“传统的‘奴隶道德’”,“接受尼采的‘主人道德’,来作我们民族人格锻炼的目标”[35]

在两篇《红楼梦》研究文章中,陈铨则以叔本华与尼采的思想,来观照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认为尼采高扬“生命的力量”,“绝对乐观绝对肯定的人生态度”,烛照了叔本华、曹雪芹悲观退隐,逃避现实的消极思想。所以“根据叔本华来看红楼梦,我们只觉得曹雪芹的‘是’,根据尼采来看红楼梦,我们就可以觉得曹雪芹的‘非’”。而在民族罹难、国家危亡之际,“到底采取曹雪芹的态度,还是尼采的态度”,就是“社会文化上最严重最迫切的问题”。他的回答是:“文化必须要进步,人类必须要超过,这是六十年以前,尼采对世界人类的呼声。对于现代的中华民族,这一种呼声太有意义了。尼采的思想固然有许多偏激的地方,他积极的精神,却是我们对症的良药。”[36]

总的来说,陈铨“战国派”时期的尼采论最明显的特征是融学术阐释、现实批判和文化反思于一体,把强烈的自我意识灌注其中,突出尼采的超人哲学和权力意志论在抗战建国、民族复兴中的现实意义。通俗地说,陈铨认为,在敌人兵临城下、屠刀在握之际,中华民族别无选择,必须要有“力量”“意志”,成为勇敢的战士,打败侵略者,并在战争中荡涤民族文化之弊病,创造新时代的民族精神,真正做自己的主人。

陈铨曾说,尼采“用全副的精神,全副的力量”与“悲观主义”作战[37],而他则以这样的姿态参加到文化抗战之中。事实上,抗战期间,陈铨的其他作品(如戏剧、小说)也一样不离抗战救亡这一旨归。我们知道,其强烈的爱国情怀和心忧天下的担当意识,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自学生时代以来一贯如此。

无可否认,陈铨抗战中的尼采论说的学理性有所退化,个人发挥的成分有所增加。究其原因,一是现实条件(如参考书缺乏、生活不稳定等)不允许从事严谨的学术研究;二是在民族生死关头,热血冲动,学术研究与现实关怀、救亡热情,往往纠缠在一起,尼采的学说和自己的想法,难分轩轾,从而也留下被诟病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