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史观如何形成
“天才”是抗战时期陈铨使用最频繁的一个词语和意象,无论是论尼采、叔本华、易卜生、歌德、席勒,还是对德国狂飙运动的解释、“民族文学”的理论建构,皆是如此,长篇文论《文学批评的新动向》的核心思想就是呼唤时代的文学天才。按陈铨自己说法:“天才就是英雄。”[67]因而其论天才就是论英雄。
陈铨的“天才”情结由来已久。从富顺的“神童”,到吴宓当面许为“天才”,以及同侪的激赏,显然给他极大的心理暗示。在早期的文章中,陈铨就喜欢用“天才”一词:“有天才之诗人”;“有绝顶天才的文人”;“他有这样的天才”;“杜甫的诗,一面天才很高,一面学力又很深厚”;“但是许多诗人,没有超逸的天才”;“大部分天才向旁发展”;“吴君之天才”;等等。
保罗·康纳顿认为,“个人记忆”“定位在并且涉及个人的过去”,“这些记忆申述在我们的自我描述中扮演了突出角色,因为我们过去的历史是自我观的重要根源;我们的自我知识、我们对自己性格和潜力的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看待自己行为的方式”,个人则通过这种记忆,“获知有关他们自己过去历史的事实以及他们自己的身份”[68]。希尔斯也认为,“个人关于其自身的形象由其记忆的沉淀所构成”,“只有把他过去的信仰和过去的经历保存在记忆中,个性的稳定才是可能的”,“他的自我认同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现在对其过去的认识”[69]。
由是观之,从幼时开始,“天才”已逐渐成为陈铨认识世界、自我认同和人生实践的标准,并在意识、潜意识中发酵滋长,进而影响到他对历史和人世的认识。1924年,陈铨在日记中抄录了写给同学信中的一段话:
历史最重要的部分,莫过于名人列传,因为中国素来是专制政治,一个时代的治乱,多半只关系几个人心理的变迁,换言之,就是中国的历史,大部分是中国少数英雄豪杰造成的。我们现在最好读《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廿四史中著名人物的列传,对于一个时代情形,一定可以知其大概。[70]
令人难以置信,英雄史观竟有如此清晰的表述。十几年以后,他未必还记得这事,但写作《论英雄崇拜》时又下意识地信手拈来了“天才”记忆:
一部廿四史,里面的记载,大部分都是民族的英雄;诗歌小说戏剧的主人翁,也多半是济困扶危的剑侠,出口成章的天才;至于民间的传说,宗教的对象,往往把许多历史上的英雄,抬高到天神的地位。中国的历史演义,毫无疑义地是以英雄为中心。[71]
显而易见,陈铨的天才情结和英雄史观在学生时代已初具雏形,但这种读史阅世的感性认识,还需有一个从模糊到清晰、从碎片到整体、从直觉上升到理论的过程和契机。陈铨深研德国文学和哲学,通晓各家如何理解“天才”,最终让他找到了构建理论的方式。那么,抗战时期,陈铨究竟为何提倡英雄崇拜呢?按照他自己的行文逻辑,其目的在于批评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士大夫阶级”)不能“英雄崇拜”,在外敌入侵的民族危机下,这种倾向是很危险的。
在陈铨看来,“中国今日士大夫阶级,无人格,无信仰,虚伪矫诈”,“满口的自由独立,满肚的奸诈邪淫”,“抗战以来,中国的武人,在前线都有可歌可泣的功烈,中国的文官,却在后方极尽颓废贪婪的能事”。他认为如此“流弊”的根由不仅在传统,更在于“五四运动以来个人主义的变态发达”:“中国士大夫阶级”本已腐败透心,对英雄领袖“不是反叛,就是谄佞”,五四运动则“进一步使中国士大夫阶级更加腐败”,彼等不是明目张胆地拾摭“新名词”,“作反叛嫉妒自私颓废的工具”,就是“阿谀逢迎奴隶服从”,作“冒牌英雄崇拜”以“自私自利”。
陈铨的结论是,“经过二十年反对英雄崇拜的近代教育,经过千百年传统的腐化陶养,造成了中国今日士大夫阶级的末路”,而“中国目前最切急的问题”就是:“怎样改变教育方针,怎么打破中国士大夫阶级腐化的风气,怎么样发扬中国民族潜在的精神,怎样养成英雄崇拜的风气。”[72]
虽然英雄崇拜说与雷海宗的“无兵的文化”论、林同济的从“大夫士”到“士大夫”蜕变论、贺麟的“五伦观念的新检讨”、沈从文的“反对作家从政”论等皆是对传统文化和国民性的批判反思,同样也期以在抗战建国中建立新的民族文化和国民精神,但陈铨的理论究竟不同,尤其对五四的否定让人难以接受,如贺麟所言:“尤其不能令人同意的,就是他似乎认为英雄崇拜和民治主义是相反的。”[73]这也是其遭到批评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