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南京大学
1952年6月至9月,中央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对高等学校进行了大规模调整,打破1949年前照英美模式构建的高等教育体系,改造成完全效仿苏联模式。其主要措施为:裁撤私立和教会大学,高校改为国家事业单位;教学组织、课程、教材等完全仿照苏联;大力发展实用性工科专业,人文学科受到极大限制;办学权力统归教育部,高校教学的自主权受到严控;重新组合全国的高校、院系、资源、师生,并进行持续的思想改造,以全面祛除民国大学的影响和传统。
“调整”后的同济大学,变成了以建筑土木工程为主的单一性工科大学,外文组与复旦大学德文组、震旦大学法文组,合并到了南京大学,重组为“西方语文系”(下称“外文系”)。不知是组织上安排,还是主动请缨,陈铨被调往南京大学。1952年9月,离开同济大学前,陈铨在《高等学校教师调查表》之“何种专长与技能”“通晓何种外国文字”栏工整地写道:“德文及德国文学,英文及英国文学”,“英文德文均能笔译,比较长于外文译成中文,两种文字均能口译,均有实际经验,英文实际经验较多,现在学习俄文,已学三月,程度甚浅”。
1952年深秋,陈铨携带家小,大包小箱登上沪宁线火车。陈光琴曾回忆:“我依稀记得在一个有风的夜晚,我们全家迁移到南京,被一群打着欢迎横幅、敲锣打鼓热情洋溢的师生迎进南大校门,此后,父亲再也没有离开过南京大学。”[5]刚到南京大学,陈铨比较受重视,担任外文系德国文学教研室主任。学校给他安排的住处是平仓巷5号洋房的二楼,此处环境优美,有宽大的庭院,校长潘菽就住在隔壁的3号房[6]。陈铨也早已拟好未来的工作计划:“除教学外,目前适合翻译外国小说戏剧工作,将政治水平提高,再从事写作”,并特别提到要将《浮士德》“译成中文”,“加以详细的解释”。
陈铨以为自己学习改造得认真彻底,甚至还为此自学了俄语,准备在新岗位大展拳脚,展现才华和能力,为国家建设作出更大的贡献。初到南京,他也是满怀希望和热情,时常领着家人四处访古探幽,跟儿女们讲到1923年如何与贺麟、向理润参加东南大学暑期学校,以及留学归来又到南京的情形。光群、光还已上中学,光琴上小学了,胞弟陈焕章一家也随他从同济大学到了南京大学,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平时来往较为亲密的同事,不少是清华校友,如曾远荣、黄川谷、仲崇信等教授,在外文系则与柯象峰、张威廉、何如等比较谈得来。其中与陈铨最密切的是院系调整中,从上海圣约翰大学调入南京大学的化学系陶桐教授,只是1958年陶桐又奉命调到江西南昌大学,两位已近于亲人般的同学好友,从此天各一方。
南京大学的头几年,陈铨的教学研究工作还比较顺利。作为德国文学教研室主任,他热爱教学工作,关心爱护学生,编写教材讲义,课余还翻译了不少德语文学作品。每年德文系学生毕业,他还会组织学生排练德语话剧,举行毕业汇报演出。其中交往较多的学生章鹏高(中山大学教授)曾写《记业师陈铨教授二三事》,深情回忆了陈铨从生活到学习对他的关心和指导,如何教德语和翻译,如何教授“德语戏剧”课,如何讲霍普特曼、席勒、布莱希特的戏剧,文末写道:“回忆业师陈铨教授解惑种种,依然书香可闻。我是他的‘学生’,却非得以窥其崖岸的学生。他是我的老师,却非言必称‘希腊’,拉大旗作己皮的‘老师’。”[7]
虽然在学校层面受到重视,但作为一个有“历史问题”的新来者,陈铨在外文系还是遇到了诸多不如意,如有意无意的排挤漠视,管理模式的不适应,翻译的作品无法出版等,尤其是他超强的业务能力和丰硕的成果,甚至也成为被嫉视的原因。而在他领衔的德语文学教研组,因为一些日常琐事而产生误解,以及教学上的歧见,还与少数同事产生了嫌隙摩擦,一时在外文系影响很大,如犹太裔女教师朱白兰(1904—1971,Klara Blum),以及廖尚果、贺良等。
陈铨与朱白兰是老熟人。1947年,朱从欧洲来到中国上海寻“夫”未果,无以为业,潦倒不堪。1948年8月,有人向陈铨(时任同济大学德文系主任)推荐了朱白兰,陈铨知悉其经历后,欲聘请她担任德文系教授,并立即向教务长夏坚白、校长丁文渊打报告:
弟经人介绍Klara Blum女士,伊为Pen Club会员。此会在国际社会地位甚高,非负盛名作家不能加入。弟已参观其出版著作多种及其会员证书。伊对德国文学知识渊博,弟意如能得其来校教授三年级课程,则学生受益甚多,而德国语文系基础亦可奠定。唯伊此时无有宿舍,除非学校能供给一间,不拘大小,否则伊不愿接受。弟以此时人才难得,本系需要急切,务希吾兄鼎力设法嘱总务处,在礼查饭店或北四川路拨予宿舍一间,则本年度开课方面无困难也。至于待遇,弟拟用教授名义,月薪四百八十元。[8]
校方很快同意了陈铨的意见,并给朱白兰发了聘书,还一并解决了她的住房问题,可谓是尽心尽力,照顾有加。只是当年12月,朱白兰又到北京去了,仅在同济任教了一个学期。1952年,朱白兰又到复旦大学任教,1952年也调入南京大学。
据研究者称,朱白兰经历曲折坎坷、政治立场激进,因为“陈铨‘使用资产阶级的教材,向大学生宣扬不道德的生活方式’,拒绝加入陈铨领导德国文学教研室,不参加教研室的会议。‘朱陈’之战延续了10个月”[9]。而据陈铨所述,他们“本来相处很好”,他还曾帮助朱白兰“辅导三年级文学选读”,但因为批评其“讲义选材不当”,“不能依照自己的方便”,“尽选外国人关于中国的东西”,两人“吵了一架”,“关系就不好了”,而陈铨上课时又对学生谈起此事,并埋怨朱白兰“出作文题太难”,朱获悉后大怒,此后两人遂“势如水火”[10]。
陈铨与廖尚果曾在同济大学和复旦大学同事多年,两人都讲授德国文学,本来关系“很友好的”。陈铨在复旦大学兼课期间,还多次到廖家做客,因为一次无意中“曾经对学生说:‘廖先生不是学文学的’,廖先生听见了非常生气”,他本欲“向廖先生道歉”,但终碍于面子而未说出口。一次德文教研室开会时,处境也同样不太顺意的廖尚果当面发难,陈铨“非常生气”,两人关系遂破裂。至于贺良则是因为当年离开同济大学时,对陈铨有一些“误会”,到南京大学后陈铨也无从“对他解释”,贺也借开教研组会时发难,矛盾进一步加深。
陈铨在“肃反”运动的检查材料中曾说,“其实德文组的不团结都是很简单的”,而在组织协调下,他主动去找贺良说明了原委,“一切就冰释了”,同时也公开向朱、廖作了解释和诚恳的道歉,德文组的矛盾亦得到了缓和[11]。1957年,朱白兰离开了南京大学,到中山大学德文系任教,同一年,廖尚果因为与外文系主任“相处得不愉快”,提出退休,随后蛰居苏州,两年后在上海病逝。
今天看来,这些本属个人之间因误解而产生的小小龃龉,在彼时的语境中,都可能关联上组织和政治层面,陈铨更是在检查交代中,将这些私人的矛盾误会,上升到“反社会主义”性质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