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代的重演”
我们必须了解时代的意义。
民族的命运,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了解时代,猛力推进,做个时代的主人翁,便是茫无了解,抑或了解而不彻底,结果乃徘徊、妥协、失机,而流为时代的牺牲品。
现时代的意义是什么呢?干脆又干脆,曰在“战”的一个字。如果我们运用比较历史家的眼光来占测这个赫赫当头的时代,他们不禁要投龟决卦而呼道:这时期是又一度“战国时代”的来临![43]
引文是林同济的名文《战国时代的重演》的开头部分,“战国派”最有名的观点“战国时代重演”即出自于此。此说形象地反映了1940年前后国际时局和中国的抗战形势:德国法西斯在欧洲纵横捭阖,横行无忌,英法败乱,苏联自保,大洋一端的美国则犹豫彷徨,举棋不定;中国抗战更是如履薄冰,战场上节节败退,失地丢城,更随着汪伪政权的成立和滇缅公路(战时唯一对外通道)遭到封锁,抗战士气大受挫折,的确处在非战即亡或沦为奴隶的“战国时代”。
林同济如此见解,早几年已见雏形。1937年5月,他曾说道:现代世界政治是“一种空前的‘力的文明’的产品”,是“力的比赛,战的局面”,一个民族若不能成为“角色”,便只能沦为“牺牲品”[44]。抗战初期,再次重申“现代世界是一个大政治世界”,是“一个激烈竞争的世界”,“这个竞争的根据,最主要的是‘力’,不是所谓‘法’与‘德’”,“是国力与国力的竞争”[45]。到了1940年,更有了现实依据,再加上其极具感染力的话语风格,是以“战国时代重演”广为流播,名噪一时。此文增改后,又重刊于重庆《大公报》,贵阳、香港、西安等地的报刊皆有转载。
“战国时代重演”一说不仅颇为契合中国的时局,也引入了斯宾格勒的学说。斯氏曾以中国的“战国时代”,例证欧洲大陆的文化冲突:
巨大冲突的时期开始了,我们自己今天正处于这个时期。这是从拿破仑主义到恺撒主义的过渡,是一个普遍的演化阶段,它至少延续两个世纪之久,而且可以看出在一切文化中都有这个阶段。中国人把它叫作“战国时期”。[46]
雷海宗曾对“战国时代”一词颇有关注[47],林同济则援引了斯宾格勒的理论,结合中国抗战现实,回应并发挥了雷海宗的观点。
林同济认为,埃及、印度、中国、希腊罗马、欧美等“自成体系”的文化,都要经过三大阶段:“封建阶段”“列国阶段”“大一统帝国阶段”,每种文化虽是“独一无二”的,但却“表现出若干根本形态”,是以“历史会重演”。“封建阶段”是上下分明的等级结构,待其腐化堕落,经过社会革命,进入诸强争霸的“列国阶段”,列国阶段“个性焕发”,百家争鸣,最终一强胜出,又形成大一统,这是历史和时代的宿命和必然。而时下欧美正在“表演战国阶段”,中国处在这个全球性“战国时代”,必须认清历史趋势,而“过去文化的历程可以给我们以警告,但不能决定我们的前途”,我们的“古老文化”是否可以获得新生,“要靠我们的眼光,更要靠我们的勇气与力行”。[48]而中华文化能否在生死歧路的“战国时代”获得新生,完全在于我们如何选择和怎样应对。
基于此,林同济认为,日本人的侵略“是强侵弱的程序中一大幕,它自始就充满了歼灭的决心的”,我们只有“抗战到底”,“没有第二途”,因为“歼灭战是无和可言的”。他厉言斥责卖国汉奸和徒抱幻想者:“汪精卫所称‘天下无不和之战’,对取胜战,可说的通,应用到这次日本对我的歼灭战,便是妖言误国。”[49]他告诫国人“不能战的国家不能存在”,“‘战’与‘国’两字必须是我们此后一切思维与行动的中心目标”,唯有如此,才有生机[50]。要言之,敌欲亡我,我欲求生,起而抗争是唯一选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讨论“左”“右”毫无意义。这就是林同济从“文化形态史观”得到的启示,也是“战国时代重演”的宗义所在。
众所周知,斯宾格勒最为人诟病的是“历史循环论”。既然一种文化如生物体般生长寂灭,新旧文化的产生与消亡,必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斯氏甚至绘制出时间表和路线图。早在1930年代,叶无法即批评道,文化的萌生既是开端,也是迈向灭亡的第一步,“沉沦”就是常态和法则,“历史变为毫无意义的东西”,“文化也是毫无基础的价值了”,而这与事实不符[51]。斯宾格勒将历史学自然科学化,以“历史形态学”取代了“历史本身”,并建立了“一般规律”,自称“根据科学的原则预测未来”[52],无疑过于教条僵化。是以,《西方的没落》曾被鄙以“历史的占星术”“邪恶的预言书”。
既然“历史形态学”有明显漏失,为什么仍为国人所心仪而关注呢?大概每代人都有不同的接受心理,对最早的王光祈等人来说,是身处德国的一种流行的文化读物,而对吴宓、张荫麟等来说,可能是一种文化自信和心理安慰(中国文化也在斯宾格勒的考察视野),而雷海宗、林同济则视为一种启示当下、瞻望未来的新思路和新方法,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两人心有戚戚,互为知己。
尽管雷海宗尽量克制情绪,力求保持学者的冷静和理性,但其爱国情怀却涌动隐现于文字之间,浓郁而深沉;林同济则要狷急张扬得多,《战国时代的重演》一文由昆明传到重庆、贵阳、桂林、上海、香港等地,成为传播一时的名文,他们也被冠以“战国派”而声名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