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穷困·空袭

四、穷困·空袭

西南联大是中国现代教育史无可复制的传奇,体现了中华民族不甘屈服的民族精神。诚如学生们所言:“国难在激励着人们,我们对于日人最有效的答复就是拿工作成绩来给他们看”[28],“每个人已看清楚自己的命运,也就是国家的命运,他们不再颓唐,在艰难的来日,他们将咬紧牙齿,坚定意志,从此负起抗战建国的责任”[29]

当然,联大师生还需“在苦难中折磨成长”,除了校舍,另一个大困难是“穷”。随着战争的深入,昆明外来人口众多,市面畸形繁荣,急剧的通货膨胀,商人贪利,物价“如直升机般飞涨”[30],不仅学生们“吃饭难”,营养不良,面有菜色,教授们同样度日艰难,叫苦不迭,到1940年“月薪顶高的不过能买昆明的三四石米,低的则一石米都不能买到”[31]

对陈铨来说更难,自回国后,父母兄弟几乎完全依赖他,巨大的经济压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自到长沙后,为节省川资,陈铨一直未及回探妻小,尤其是次子光还体弱多病,一岁多还不会走路,更让他时时悬念,但也没有好办法。战争期间,按时往家汇款已很难了,为解老父愁苦难堪,他还得想办法偿还稀里糊涂、数目不菲的债务。陈铨多次大吐苦水,告诫警醒家中兄弟子侄,不能心存侥幸一味依赖,应想方设法,自食其力,可又于心不忍,怕伤了老父亲的心。

与穷困潦倒相伴的还有死亡的威胁。西南联大当初未接纳湖南和广西政府的盛意邀请,最终迁往昆明,考虑的是云南地处偏远,相对安全,兼有滇越铁路通往境外,但敌人魔爪还是伸到了昆明,这就是史家谓之的“无差别轰炸”[32]。陈铨多次亲历空袭,深受其害。1938年2月,日军首次空袭陪都重庆,5月底开始连续对广州狂轰滥炸十几天,造成万人死亡的惨剧。随着战争的深入,东南沿海陆续沦陷,滇越铁路几乎是中国对外交通的唯一渠道,外来援助、进口物资,尤其是军火必须经滇越铁路转运,更兼昆明还有不少迁来的政府机构和大学,势必成为敌寇针对的目标,劫数难逃。

1938年6月下旬,昆明市政当局已在作防空部署,敌机要来轰炸的传闻一时喧嚣。两周后,昆明发布第一次疏散令,要求学校机构往城外疏散,百姓闻之,也陆续迁往乡下。9月上旬,风声越来越紧,政府再次发布命令,要求“公务人员,先行疏散,外籍居民来滇者亦须散住各县,不准勾留省垣”。9月21日,市政当局发出第一次空袭警报,只是当天大雨滂沱,敌机未来,但市民已惶恐不安,“纷纷认真疏散,轿车、船马,无一不陡然涨价”[33]。陈铨描述道:

今晨九时,昆明忽有警报。男出外至树林中暂避,二小时后,警报方解除。据云,日本飞机已来附近,但未侵入昆明上空。此为昆明第一次空袭警报。同时城中毫无防空设备,故一般人民非常恐慌。政府已下令疏散人口,中小学将一律迁至外县。男校住所城郊,有警报时,可以往山地躲避,故尚比较安全。[34]

自此春城再无宁日,“跑警报”成了整个城市的噩梦和人民生活的一部分。9月25日,临近的省会城市贵阳遭到空袭,消息传来,昆明人心惶惶,风声鹤唳。陈铨是这样描述的:“昨日晨时十时,忽见街上人民,纷纷出城,一时军警林立。我等以为有空袭,亦随众窜至山地躲避。至十二时回家,始知因贵州被炸,本地人民闻息,遂仓皇趋避。经此两度虚惊,一般人心动摇,纷纷迁往乡下及外县。昆明中等学校,已实行迁移。”[35]事后得知,这是“航校省府中人,传出敌机迫近消息”,而市民则“闻风走避,街铺尽关,路途拥挤”,甚至“传有小孩遭践踏而死”[36]。两天后,昆明首遭空袭。

1938年9月28日上午,九架敌机在昆明大西门、小西门以西,潘家湾、小西门苗圃及凤翥街一带,投弹100余枚,造成轻伤60人,重伤173人,死亡190人的惨剧。联大所租昆华师范就在这一区域,有人遭受了重大损失。当天空袭警报响起,陈铨与同住在教授宿舍的同事浦薛凤相偕逃往郊外,两人皆留下记录文字,个中细节毫微毕现,可谓惊险万分。

据浦薛凤所记,当日上午八时四十分,骤然“汽笛长鸣”。闻警报声,他与陈铨等三名同事立刻从宿舍奔出,慌乱中结伴从学校后门逃出,只见“走奔者络绎于途,天上飞机已轧轧作响”。三人迅速穿过“街道房屋”,狂奔至城外公路西侧“坟墓错杂”之“荒野”。浦氏觉得“满目皆是避袭人士,恐前行反无些微掩护”,故在离公路一里处的“高堤旁两坟墩间”侧伏隐蔽,陈铨则与另一同事继续西行往山间深处。

当此时,亦有昆明航空学校的教练机升空盘旋,唯“皆孤孤单单,来来往往,并不成队”。随即传来刺耳的“紧急警报”声,而“震人耳鼓”的轰鸣声则“愈听愈大,愈迫愈近”,刹那间,“赫然一大队排成人字阵之银灰色”敌机,“侧竖自上向下,自西向东”飞窜过来,“数秒钟后,即闻劈拍连珠之机枪声”,“枪声甫起,即闻一阵轰隆隆轰炸声,倏又归于沉寂”。未几,远处传来了“机枪及轰炸声”,“瞬息又静”,抬头只见“东南角上,黑烟尘土,高缭天空”。至十一时半,警报解除,“一霎时,荒坟野草堆中,万头攒动,均振衣拍灰而起”[37]

回到城中,大家始知昆华师范中弹二十余枚,死伤多人,损失惨重,“联大所租赁的三座楼中,南北两楼各直接中弹”。幸运的是,未外出躲避的金岳霖、皮名举、刘晋年等七名教授竟毫发无伤。浦薛凤卧室的房门“已成两片,室内灰尘厚积,棋子之圆匣之两匣盖,均飞地上,窗上铁键已断,天花板亦落一二块,肥皂两块如投泥土”[38]。陈铨宿舍更是正中一弹,断壁残垣,狼藉一片。是夜,一干师生在瓦砾残垣中收拾残破,灰头土脸地搬至往西稍远的昆华农业学校。

当晚,惊魂未定的陈铨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短信报平安:

本日十时,日机九架来袭昆明。在师范学校投弹十余枚,男住房全塌,东西损坏三分之一。幸男闻警报时即逃出,幸免于难。学生死二人,工人死二人,厨子死一人,教员死一人,其余尚有数人受伤。男现暂移农校居住。此处距城稍远。今日疲殆不堪,以后再详。[39]

一周后,陈铨又较为详细地叙述了惊险一幕:

上星期三,日机来炸昆明,总计投弹约百枚,在昆华师范约廿余枚。学校死校工二人,厨役一人,教官一人,学生二人,又有学生一腿炸断,入院后二日方死。学校附近城墙边,平民死者,七十余人,伤者亦数十人。男所住房屋,中二弹,砖瓦全脱,工人二即死于屋侧。教官死甚惨,尸体分裂成数块。伤心惨目,莫此为甚。有七教授炸时未出屋,屋前后均投弹,屋中窗户门均坏,然均得保全性命。

男闻警报时,即逃往山上,伏坟地间,飞机从头上经过,心惊胆裂,旋闻机枪炸弹声音,俨若在侧者。男屋中砖瓦坏栋,积数尺,但被褥尚完好,皮箱什□震坏,里面重要物件犹存。蚊帐则有数十小孔,一角压破。至于温水瓶,茶壶等物,早已不知去向。父亲与我之一对联,一中堂,悬挂壁间,亦荡然无存。衣服亦失掉一部分,箱子压烂,被单撕破一床。书籍失破七十余册。总计损失,约七八十元。生命保全,即已万幸,区区损失,不足计也。自念事变以来,一危于北平,再危于长沙,三危于广州,合昆明此次计之,已四次死里逃生,然以此次为最险,因炸弹正落男之寝室。[40]

空袭次日,警报又起,所幸敌机未到,而市民则又一番惶乱奔走,纷纷逃往外地。受此一劫,联大亦有动迁大理之议,后因多数教授反对而作罢,因为大家认为“昆明有空军保护,日机来袭,因崇山峻岭,极不容易,故来的次数必不甚多,只要学校能多挖防空壕,即无甚关系”,“唯教授之有家眷者,住在城中,颇为危险,将来必须设法疏散至外县或乡下”[41]。后来,闻一多、沈从文、冯至、金岳霖、梁思成等居留昆明的学者教授果然都避居乡间。而陈铨则随众暂居于稍远一点的昆华农业学校,非万不得已,一般不进城。

昆明首遭轰炸伤亡惨重,地方当局从中吸取教训,一方面加强宣传教育,另一方面加紧防备,筑挖防空壕堑,并从情报组织、信息发布、信号标识等建立起较为规范的防空措施,虽效果明显,但还是防不胜防。1939年4月8日,昆明遭受第二次空袭轰炸,目标是巫家坝机场,连带殃及附近村庄,造成二十余人伤亡。陈铨曾记录道:

昨日日机来袭昆明,共十八架,投弹均在航空学校附近,城中及学校,均无损伤。敌机两架被击落。警报发时,我等均趋避郊外防空壕内,飞机声及高射炮机关(枪)声均清晰可闻,唯炸弹声则距离甚(远),未得闻见。今日十二时前一刻,又来警报,但敌机未来。执笔作此书时,正躲空袭归来也。[42]

1940年5月9日,日机第三次空袭昆明,目标仍是巫家坝机场。

自此昆明空袭日渐频繁。据官方统计,1938年至1943年五年时间,昆明共遭37次空袭,其中尤以1941年为甚,有近20次之多,陈铨亲身经历空袭有20余次。1944年以后,我方防空加强,尤其是有美国十四航空队协助攻防,兼日寇战线太长,战力减损,“敌机袭昆较少以至停止了空袭,人民才有喘息之日”[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