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语境与“战国派”的诞生

一、历史语境与“战国派”的诞生

全面抗战爆发,院校机构纷纷内迁,边陲云南意外成为理想的地方。1938年初,举国瞩目的西南联大全部迁到昆明,而本土的云南大学也得以网罗了不少人才,获得迅速发展。国难当头,大学与地方精诚合作,各尽所能,共御外侮。一批国中顶尖学者文人云集春城,而访游聚会,纵论世事,结社办刊,著文立说,既是雅兴,更为救亡,昆明文化界是以热闹繁荣,一举成为大后方学术文化中心之一。

如时论所言,“上层知识分子”通常是“政治智慧的来源和政治决策的发动者”,或是“政权的掌握者”,或是“对现存政治一种有意识的制裁力”,国难当头,更应以“一言兴邦”的能力,成为上达执政、下通民众的“桥梁”和“社会的活力”[1]。作为在野的“上层知识分子”,大学教授们以自己的专长,阐发真见,指明方向,为抗战贡献智力支持和舆论力量,义不容辞。

到达昆明伊始,西南联大、云南大学等高校的教授们,就开始在《云南日报》《民国日报》《中央日报》《朝报》《益世报》《战时知识》等当地报章杂志,以及《新动向》《今日评论》[2]等教授们自己创办的舆论高地,发表了大量文章,这些言论代表了学者教授们国难期间的研究心得、思想动态,以及对国运时势的密切关注。至于“战国派”诞生的标志——《战国策》的创刊则稍晚一些。要从林同济说起。

抗战爆发后,南开大学被日寇的炮火炸毁,林同济即应邀受聘云南大学,1937年9月就到了昆明。林同济健谈广交,热情好客,待联大迁来,重逢一批清华同学,家中常常高朋满座,陈铨曾在家信中说林同济“常请男至其家吃饭”[3],吴宓也几次记载教授们在林家聚宴言欢的情形。1938年4月,林同济与陈铨、王赣愚、贺麟、朱驭欧等同学同事相商,拟在《云南日报》办一个副刊,最终却创办一个专门刊物——《新动向》。

《新动向》实际是《战国策》的前奏,盖因不仅其作者多为大学教授,而且集稿和主编是林同济和陈铨[4],沈从文也在该刊发表了《谈保守》《给青年朋友》等文章。只是《新动向》隶属云南省党部的云南日报社,不是他们自己的刊物,诸人撰文也渐少,并于1940年1月发布启事,宣布停刊[5]。其时,清华校友何永佶应邀到昆明,交流往返中,大家又有办刊的动议,最终由何永佶游说上峰缪云台,筹来了印刷经费,办成了《战国策》,“战国派”由此诞生。

林同济、何永佶、陈铨诸人从来没有自认为何种派别或团体,实际上也没有一个“派”应有的组织、制度、纲领等要素。其称谓在当时先后有两个:一是记者范长江据《战国策》名之为“战国策派”(1941);二是《战国策》停刊后,林同济从1941年12月开始,在重庆《大公报》主编《战国》副刊,汉夫、欧阳凡海等左派文人据此称之为“战国派”(也可记作“‘战国’派”或“《战国》派”)。后世论者一般称“战国策派”或“战国派”,无论哪种称谓,皆是因刊得名。

《战国策》一经创刊,即在昆明引起关注,据“云南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的报告称:此刊“负责人”是林同济,“内容以大政治相标榜(彼帮新创名词),谓现时代为战国时代之重演,非提倡有力的大政治不足以抗战图存,执笔者多为大学教授,阅者以学生为多,每期刊五百份”,“销路颇佳”[6],并很快受到“国内思想文化界”的“重视”。1940年11月,记者范长江到昆明时曾专访《战国策》同人,写下报道《昆明教授群中的一支“战国策派”之思想》(下称“范文”)。

范文提供不少重要情况,是“战国派”最早和最重要的文献。首先,在“《战国策》同人”专为范长江举行的“晚餐会”上,“主人”有林同济、何永佶、雷海宗、沈从文、陈铨、洪思齐、徐敦璋等7人,陪客为两名同行(民国日报社长杨秀峰和新蜀报记者方刚);其次,较为详细描叙了聚会间诸君子的言论,并第一次称之为“战国策派”;再次,林同济、何永佶是刊物的“实际负责人”[7],7名“主人”中除徐敦璋外[8],皆为《战国策》的主要作者,当然也是“战国派”的核心人物。

但在范长江采访后不久,《战国策》就发生了问题,此后至1941年7月,仅断续出了三期,停刊的主要原因是与出资方缪云台发生了分歧和矛盾。事实上《战国策》第18期已经编好,但因无钱印刷而作罢。心有不甘的林同济在王芸生的支持下,才有了后续《大公报·战国》。合计两刊,共发文140余篇,最多的是林同济(36篇),以下依次为何永佶(32篇)、陈铨(21篇)、沈从文(9篇)、雷海宗(7篇)、洪绂(7篇),其余作者皆2篇以下[9]。此与“战国派”核心人物是对应的。

所谓“核心成员”本不是问题,但往往被复杂化,研究者为了方便,删繁就简,以致各家界定的“核心成员”还不统一。最典型的就是沈从文本人和研究者多否认其与“战国派”的关系,但其实事实清楚[10],1940年5月,香港《大公报》所载出版消息,还特别提到“名作家沈从文等,近在昆明创办《战国策》半月刊”[11]。在笔者看来,“战国派”是历史遗留概念,范长江是为了方便而名之;在左派文人那里,很大程度上专指林同济、陈铨、雷海宗等少数人。

范文还描述这样一个情况,当林同济、雷海宗侃侃而谈斯宾格勒的“历史形态学”和中国历史阶段划分等时,其他“同人”赶忙加以说明解释:

这时,沈从文教授、洪思齐教授、何永佶教授皆发表声明,关于这种形而上学的问题,并不是他们有一致的意见,林雷两先生的刚才这些看法,只是他们个人的思想,不是《战国策》全体一致的立场。洪教授特别指明,除了“大政治”一点外,《战国策》同人没有共同的意见。……

临别时,他们还再三说:“我们大家没有完全统一的意见,写文章也没有事先讨论过,编辑不过收收稿子,并无一定不变的编辑方针。”[12]

显而易见,“战国派”诸君不仅没有派别意识,而且特别强调个人立场。事实上,无论是《战国策》,还是《战国》副刊,所论极为广泛,涉及多个学科领域,只是一个公共话语空间,若作整齐划一的归纳定位,则缺乏实证,空泛而片面。要言之,所谓“战国派”只是一个以刊物为中心,以个人立言为原则的自由作者群。唯有在此前提下去考察,方能接近事实和本相。

“战国派”诸君聚合一处,有两个重要渊源,一是多出身清华,要么曾是学生,要么是教师;二是林同济在其中发挥了纽带作用,如沈来秋、陶云逵、费孝通、陈碧笙皆为其云南大学同事,陈铨、贺麟等系清华同学。沈从文位列其中,也不奇怪,他与陈铨早就相识,而且从《新动向》到《战国策》,他皆有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