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政治”

五、“大政治”

“战国派”令人侧目的是“战国时代重演”“英雄崇拜”等口号式名词和概念,但他们本身却强调务实精神。洪思齐明确地说,只有“大政治”是“战国派”诸君唯一的“共同意见”。所谓“大政治”,首见于林同济撰《战国策》发刊词:

本社同人,鉴于国势危殆,非提倡及研讨战国时代之“大政治”(high politics)无以自存自强。而“大政治”例循“唯实政治”(Realpolitik)及“尚力政治”(Power Politics)。“大政治”而发生作用,端赖实际政治之阐发,与乎“力”之组织,“力”之驯服,“力”之运用。本刊如一“交响曲”(Symphony)以“大政治”为“力母题”(Leitmotif),抱定非红非白,非左非右,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之主旨,向吾国在世界大政治角逐中取得胜利之途迈进。此中一切政论及其他文艺哲学作品,要不离此旨。[53]

这清楚地表明了《战国策》的宗旨:一是其言论旨在救亡图存;二是以“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为立论原则,立场中正;三是内容和形式不拘一格。

洪思齐在专文《释大政治》中,有更为清晰的解释:

大政治这个名词是《战国策》里几个朋友创的。它的涵义并不是一望而知的,但是没有更妥当的名词,所以就创了它。“大”约意思不过表示它是超派别,超阶级,超省域,是以国为单位,世界为舞台的斗争政治。

既然以“国为单位”,那么国家利益就是唯一原则,“一切幼稚的善恶观念必须打破”,战争和外交的目的“求国家之生存与发展”,二者互相促进,而武力则是“维护安全”的根本保证,要求得生存,必须改换“传统的政治意识”,只有以“大政治(High Politics)”的思维考量应对现实问题,中国才有活路[54]

何永佶在《论大政治》中,作了进一步阐释。他有一个妙喻:

譬之一条金鱼:当其在金鱼缸时,“优哉游哉”,只为天下是一个“信义和平”的世界,那里面没有鲨鲸鼋鳖而只有青草白石的金鱼缸,也的确是这样的世界那条金鱼在这安乐窝的金鱼缸里住了几千年,忽然被抛入大海,那里有的是海虎、海豹、海狮、海貔、海豺、海蛇、海蝎,个个垂涎它金色的美,“象以齿而焚身”,这条金鱼也许就因自己的美丽而遭不测。把“中国”二字代替“金鱼”,就可知我们的处境之危。[55]

何氏认为,中国百年来一直就是这种鼠目寸光的“金鱼缸政治”,没有充分认识我们的境遇与世界政治军事的动态息息相关,始终没搞明白近代以来“苦心经营”的种种强国美梦,皆化为泡影的根本原因,在于“几千里外国际政治巨流之源”。抗日战争同样应置于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中,去观察理解和谋划应对,而一个国家就是“有机体”,必须以外部变化为风向标,再从内部调整改变,这样才能适应大环境,如孙中山为中国革命而“联俄”,其意在以之钳制日本,所以国父是“有大政治意识的政治家”[56]。而林同济则有一个更通俗直接的说法:“能够为国家做一桩事业,销敛洋人的威风,或进而由洋人的手中取而代之,便是大政治。”[57]

综合各家之言,“大政治”的基本内涵是:一、抗日战争是世界“战国时代”的一部分,应从大格局认清中国的抗战危局;二、要赢得抗战,谋得民族生存,必须集中一切力量,一致对外;三、不能依赖别人,徒作和平梦想,更不能妥协退让,必须强大自身武力和国力;四、国与国之间没有是非,只有利益的制衡,外交只是手段,战斗力和战争才是根本。

所谓“大”者,在具体层面指只要事关“抗战建国”,不论巨细,无所不包。综合研判《战国策》《大公报·战国》29位作者,140余篇长短文章,主要有三大方面内容。一是宏观理论建构。包括林同济、雷海宗援引发挥的文化形态史观和陈铨宣扬的英雄史观,以及“战国时代重演”“英雄崇拜”、尼采学说等具体观点。此为“战国派”最具理论色彩,也是最有争议的言论。二是文化批判与文学研究。主要是对中国古代的吏制兵制、官僚阶层和国民性等传统政制、文化的批判反思,并期以他山之石(如普鲁士文化、古希腊精神、现代公民观念等),重建新的民族精神。这是“战国派”关注的焦点,也是最具价值的思考。三是时局研究和时事评论。重点在剖析国际间政治、军事、外交等风云变幻的前因后果,及其与中国抗战的密切关联,此类言论多就事论事,重客观理性分析,具有资政意味。

“战国派”所论三大领域,虽然并非泾渭分明,但也可大致分门别类。洪思齐曾说,林同济、雷海宗等“爱用望远镜”看待问题,他们几个(按:指洪思齐、何永佶、沈从文等)更“喜欢用显微镜”,“对于形而下的实际问题感到兴趣”[58],即是指这一特点。以此检视“战国派”评价史,可以发现历史形态学、英雄史观等宏观理论,当时和后来都是被集中关注和言说的对象,而“战国派”多数人皆论及的文化问题,1990年代以来,逐渐被研究者所发现和重视,但“显微镜”下的具体问题的讨论,多遮蔽不表。不妨再作一个详细统计(见下表)。

续表

续表

从表中可见,“战国派”144篇长短(包括来信)文章,以阐述宏观理论为主的有17篇(12%);以中国国情和抗战时势研究为主的文章45篇(31%);关涉文学、文化、历史和国民精神有82篇(57%)。以上归类和统计可能不完全贴合,但比例不会有太大问题。于此可见,“战国派”诸君所思所虑在四个字——抗战建国。

大体而言,“战国时代重演”“大政治”“唯实政治”等理论建构,以及关于国情时局的具体问题的剖析研判、发展趋势和应对策略,皆围绕“抗战”立论,谈及最多的传统文化与国民性则以“建国”为鹄的,前者是迫在眉睫的救亡,后者关乎民族国家的未来。林同济、雷海宗侧重于以“文化形态学”方法,建构宏观理论,再从历史中寻找规律,预判局势,期以找到应对办法,文学家陈铨和沈从文更多讨论的是文学和文化,何永佶、洪思齐则多阐发分析即时变化的时局动态和具体事件。以何永佶、洪思齐为例——

何永佶关注研究世界政治多年,积淀深厚,洞察力敏锐。《从大政治看中国宪政》《欧战与中国》《东击与西击》《希特拉如何攻英》《希特拉的外交》《龙虎门》等文,一一剖析了中国的宪政与外交、欧战与中国,希特勒如何迅速制胜,美国与世界的关系,行文畅达平易,深入浅出,多有精彩之见。如《君子外交——动口不动手》详细考察了美国对华政策的历史,提醒当政者不能盲目假定美国会“尽力援华”,而是要主动作为以获取美援[59],而《美国应立刻宣战》则不客气地批评美国应放弃“小政治”思维,立刻对轴心国宣战,指出只有战争才能避免可能的危机,并预言“美国终有一日须与轴心国家宣战,早一点好过迟一点”[60]。此预言果然应验,所以何永佶后来颇为自得地写道:“此文作后一年多,美国始被珍珠港一炸弹迫上参战。”[61]

洪绂(1906—1988),福建闽侯人,1925年毕业于福建协和大学物理系,1928年公费留学法国里昂中法大学,专攻经济地理,曾师从著名地理学家马东(E.de Martonne),1934年获博士学位,又到巴黎大学政治学院攻读外交学,其博士论文《茶叶地理学》出版后受到欧洲学界关注。作为地理学学者,洪思齐的《挪威争夺战——地势与地略》《地略与国策:意大利》等文,以彼时风行欧美的“地缘政治学”(Geopolitics)[62]新方法来研究国际战局和战争,令人耳目一新。《如果希特勒战胜——》《法兰西何以有今日》《苏联之谜》《苏联的巴尔干政策》等文,则详细梳理解析德、苏、英、法等国,如何在复杂的局面下,经过一番纵横捭阖,制衡博弈,最终促成了“外交史上的奇迹”——《苏德互不侵犯条约》(1939年8月)的签订,并对欧洲未来时局的可能走向作了前瞻。

此外,如王迅中的日本研究,沈来秋的“国防经济”研究,陈碧笙、王季高、曾昭抡等,也皆就具体问题作详细分析和深入阐发。此类文章系国情国策的现实研究,重在实用意义和科学价值,也是撰文者的意图所在——瞬息变化的世界局势从何而来,发展趋向,中国何去何从,采取何种策略和应对方式,以避免危机,求得生存和发展。在彼时语境中,这些言论多为中性客观的研究,一般不指涉价值判断,即如对武力和强权的标举,系指应对中国抗战危局的实际需要,而并非鼓吹战争。

这些精通外文、学有专门、崭露头角的学界新进的“战国派”诸君,才气纵横,见多识广,彼此交流碰撞频繁,所论闳中肆外,宏观微析,鞭辟入里,锐气逼人,踔厉奋发。诚如沈来秋所言:“连读贵刊十余期,兴奋无量。丁兹国际纷争之局,一切演变纵横错杂,我们每觉目迷五色,不易寻到线索。自贵刊揭橥大政治的目标之后,复从地理及许多普遍的事例里,寻出演绎式的共同原因,俾使读者可以举一反三,有左右逢源之乐,因此反映到各国内政外交上的种种问题,也就不难迎刃而解,提出对策。”[63]

从实际影响看,“战国派”在抗战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刻,帮助人们认清国际风云的微妙变化及其缘由,提醒、告诫、鼓励了国人要依靠自身努力,用武力抵御强敌,实现抗战建国,无疑起到了振奋人心、提振士气的积极意义。最具舆论影响力的《大公报》谓之以“崭新作风”而“异军突起”[64],并接纳他们开办副刊,也说明心有戚戚者不乏其人,并非印象中的人人鄙之。而除了国统区外,“战国派”还曾在上海产生了积极的影响。1941年初,由林同济的美籍妻子黛南(Adeline Gray)策划,在上海发行了3期《战国策》,所刊文章系选自昆明版《战国策》(1—10期),是所谓“上海版”。沪上读者认为林同济、陈铨、沈从文等人的著述,“有内容有骨子”,不仅“有独到的见解”,“而且颇切此时此地的现实需要”,“语重心长,读之可令人坚定信心”[65],“为孤岛人士不可多得之精神食粮”[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