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时代
1949年初,中国共产党取得“三大战役”的关键胜利,国民党的统治已穷途日暮。鉴于抗战时期左翼文化界不友好的态度,有朋友劝陈铨离开大陆。成了姨侄女婿的好朋友陈康(其妻子陶淑明是邓昭常大姐的女儿)结婚后就先行到香港去了。而陈铨以为自己不过一介书生、大学教习,并无说不清的问题,几乎没有考虑离开。日后他还告诉亲友“不去台湾,留下来是对的”。
1949年5月27日,国民党守城部队投降,中国人民解放军进据上海,大中小学校平稳过渡,短暂纷扰后,一切照常,变化不大。1949年10月25日,陈铨在同济大学填报了《上海市高等教育及学术研究工作者登记表》,其中在“宗教信仰及政治主张”一栏写道:“实行新民主主义,以建设平等自由独立的新中国”,正式迈入新时代。不久同济大学的德文系合并到了复旦大学,陈铨又得到复旦兼职授课,讲授德语、德国文学史和歌德传等课程,而在同济大学则仍是外文组主任,上课教学,聘请教员,安排课程,主持系务,一如既往。
两年前,邓昭常已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了上海,多年的漂泊分离,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光群、光还已是少年了,而陈铨最为疼爱的光琴才三岁[1]。他们开始住在上海有名的“礼查饭店”[2],这是同济大学租来的给教授们住的临时宿舍,陈铨一家住在五楼的一个大套间。自从到了上海,陈铨先后重逢了一大批同学故交,其中来往密切的是王造时、林同济、林伯遵、雷兴翰、陈康、孙大雨、陶桐、全增嘏、徐中玉等学界中人,并在上海遇到了一位特殊的亲戚——楠林。
楠林(约1919—1966),四川富顺邓井关镇人,原名吴孔修,是陈铨的舅舅吴六爷的长子,十七岁就离开家庭,后辗转到了延安,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曾工作于中共中央社会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职中共中央办公厅。陈铨曾说:“他曾经使我了解共产党,虽然没有见面几次,帮助甚大。他叙述革命经过,使我兴奋佩服。”[3]1951年前后,楠林到上海出差期间,曾拉上林伯遵、陈铨两位表哥,与时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杨帆吃了一顿饭。事后楠林还告诉陈铨,杨帆对他的印象很不错,此时正值“镇反”运动,表弟此举给陈铨以很大的安慰。
但问题还是很快来了。1950年9月,民主德国反法西斯作家安娜·西格斯(Anna Seghers,1900—1983)随代表团访问中国。在北京参加国庆大典后,西格斯到上海访问,上海方面找到同济大学,希望能派个德语翻译,陈铨当然是不二人选,校方也找到了他。德国是他曾努力奋斗多年、留下太多美好回忆的地方,接到任务后,陈铨一想到从深深眷念的遥远国度来的朋友,就兴奋不已。可事到临头,主管外事的干部竟然不让他去当翻译了。陈铨既沮丧,又恼怒,回到家里,仍愤愤不平,指责那位外事干部故意跟他捣乱。他可能还未曾料想,考验和难关才刚刚起头。
1951年秋天,全国范围内的“三反”“五反”运动开始。内战结束,满目疮痍,随后又是“抗美援朝”,国家已不堪重负。在1951年10月开始的增产节约运动中,揭发出大量贪污浪费的现象,12月初,中共中央连续发文,在全国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开始了为期一年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斗争,是为“三反”运动,同时进行的还有“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所谓“思想改造”运动,核心是如何让长期生活在国民党治下的知识分子,通过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新民主主义理论,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从思想上脱胎换骨,以实现人生观、价值观的重塑。
高等院校是两大运动中的重要领域,大学教授更是重点“改造”对象,要“人人过关,个个洗澡”。这对长期以来习惯于教授治校、学术为先、自由言论的教授们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挑战。风之所及,陈铨无可逃避地裹挟其中,“三反”运动一开始,他即“自动坦白”,退还了德文系一套“久借未还”的《大英百科全书》,还在小组批判、同事“启发追问”下,“查出”家中还藏有一些西文图书。
同济大学《贪污分子定案情况调查报告表》(1952)对陈铨“坦白态度”是这样说的:“大英百科全书是主动的(因图书馆有存根),对西文原本56册书,是不够主动的。”虽不知整个过程的详细情况,但这本应不是问题的问题,竟被当作“偷窃”公家财物,无疑让他极为尴尬难堪。1952年3月16日,陈铨被通知停止教学活动,反省学习,并被发派到图书馆,参加图书整理工作。好在同济大学的“学习委员会”,最终没有认定他是“贪污分子”,而只“作为思想问题处理,严格批评揭发”。
更难过的是“思想改造”。运动中,陈铨共作了五次会上检讨,其中小组二次,德文系大会一次,全校的大会二次。据说他还写了几万字的个人简历,交给了同济大学校长夏坚白。根据留档材料,组织上最后认为,陈铨检讨“深刻”,所作“坦白”,甚至“超过了我们所掌握的材料”,如“解放后收听美国之音,一直到一九五一年秋天才停止”,“解放后,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和平签名等运动,都是表面拥护,背后反对不满抗拒的”;“他的反动思想,解放三年来,原封不动地存在着,一有机会他就说反动话”。同济大学“学习委员会”最后给陈铨作出的结论中,有这样一句:“解放前有系统的反动的法西斯思想,轻视女性,解放后原封未动,一有空隙即不断散发落后反动言论。”[4]而这也是后来陈铨被划为“右派”的原因之一。
两个运动结束之际,中国高等教育界一场规模宏大、影响深远的资源整合、人员调配运动,也拉开了大幕。这就是后世所称的“院系调整”,陈铨也将奔向人生旅程中的最后一站——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