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灰暗岁月
种种迹象表明,陈铨的确是心悦诚服地“认罪悔过”,而一向乐观向上的他,在能力无法施展,同事侮慢轻视、学生不敢来往的郁闷压抑环境中,仍然希望通过自己的真诚改造和努力工作,实现人生价值,更期待有一天能重返教学岗位。
陈铨把外文系资料室打理得井井有条,将外文系才有的那些五花八门、采购自世界各地的外文书籍,一一编目建卡。1960年5月3日,他在日记中写道:“午后将法文书卡片全部排完,这一巨大工程,从去年此时起,至今始正式告了结束。全部一万二千余册,大部分皆我一人之力完成。”一时不能正常上课,心里闷得慌,工作闲暇,陈铨在校园角落挖土开荒,种菜施肥,甚至还养了几只鸡。
为了更好地服务读者,陈铨不顾资料室同事的不满和反对,坚持延长开馆时间,还随时接受师生的咨询,为他们开列书目、查找资料、帮助翻译,提供周到而专业的服务。德国文学翻译家杨武能曾回忆道:
别看此人个子矮小,可却神通广大,不仅对自己掌管的宝藏了如指掌,而且尽职尽责,开放和借阅的时间总是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还能对师生的提问一一给予解答。从二年级下学期起,我跟这小老头儿几乎每周都要打交道,都要接受他的服务和帮助。我敢断言,像他似的既学识渊博又有求必应的图书管理员,恐怕很难找到第二个了。起初我对此只是既感叹又庆幸:自己进入的这所大学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日后我才得知,这位其貌不扬、言行谨慎的老先生,名字叫陈铨。他虽然精通德语和德国文学、文化,却上不了讲堂,原因是据说不但历史有问题,解放前写过一部“甚至得到蒋介石赞赏”的剧本《野玫瑰》,而且还是个“大右派”!可尽管如此,我发现我的老师叶逢植、张威廉却异常尊敬他,不像某些人似的对他直呼其名,而总是称他“陈先生,陈先生”。[21]
又过了十年,“始终心怀感激”的杨先生再次回忆起这位“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学识渊博,恪尽职守”的“善良的小老人”时,这样说道:
一九六二年大学毕业,年岁渐长,见识日增,方知道“图书管理员”的来历,陈铨先生在我的心目中的形象随之丰满、高大起来:他不仅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一位有影响的作家和哲学家,而且在我学习和从事的德国文化研究和德语文学翻译领域,也是卓有建树的屈指可数的杰出前辈之一。想当初年少无知,竟仅仅从他手里借书还书,错失了向这位大学者大作家求教的难得机会,真是后悔莫及![22]
在“改造”的日子里,陈铨时常在报上看到熟人朋友“脱帽”的消息,让他很是羡慕,并不时勉励自己要好好“改造”。1961年2月23日,他在日记中写道:
今日闻贺良言,他的女儿告诉他,《解放日报》上登得有王造时摘掉帽子的消息。我听了很替他高兴,他必然在这期间,改造的很快,不然他的情况那样严重,怎么会摘掉帽子呢?同时这也给我很大的鞭策。以后我定要加倍努力来赶过他!
经过两年多的“工作考察”,组织上认为陈铨“确已有了改好了的表现”。1960年11月10日,南京大学党委向江苏省委递呈了拟摘掉陈铨的“右派帽子”的报告。1961年9月25日,江苏省委宣传部作出“同意”的批复,9月30日,南京《新华日报》登载了《省级机关和民主党派江苏省组织:摘掉一批右派分子的帽子》的消息,陈铨与周拾禄、朱偰、陈陵、臧云远等南京高校的教授作为“摘帽”代表被提及。陈铨小心翼翼、完整无损地从报上剪下了这则报道,工整地贴在日记本上,并在当日日记中写道:
今晨《新华日报》载有摘掉右派帽子的消息,我的名字也列在上面。晚上至焕章处,他说图书室的人均向他道贺,不过都勉励我加一把油,好好改造自己。下班后我曾受系办公室之托至王欧丽家,她早已知道我的消息,向我道贺。同她谈了一阵,她再三告诉我,要听党的话。[23]
摘掉“右派”帽子后,陈铨几年来的郁闷心情大为纾解,但过往的经历告诉他,不能太过兴奋,更不能忘乎所以。1962年新年第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
这个新年是四年来第一个最愉快的新年,因为摘掉右派帽子,回到教学岗位,粮食由26斤改为27斤,工资由八级改为六级,这种种鼓励,加上四围左右的人态度的逐渐转变,使我精神上感觉轻松得多。今后当更加努力,争取完全恢复从前的地位和工作。争取在学术和教学上有很大的贡献。
事实上,陈铨并未马上回到教学岗位,还是一如既往,难有主动作为的空间,事事只能无条件服从,即使是不合理的对待,不能也无从表达自己的意见。此时国家正处困难时期,生活上捉襟见肘,常常身无分文,只好不断把藏书和值点钱的东西拿去一一变卖。两个儿子在外工作,在身边的女儿又还小,不能理解父亲的痛苦无奈。
在灰暗的日子里,除了经常到电影院观影听戏,陈铨最大的乐趣是利用自己在图书室工作的便利,大量阅读中外文学作品,沉浸在虚幻的空间里,以逃避现实、忘记烦恼。而王造时、林同济、贺麟等老友的关怀勉励,也让他感到些许的安慰和希望。1962年2月,林同济寄来了咖啡、牛奶和方糖,让穷困中陈铨“大喜过望”,当年7月,他居然还接到了出差到南京的贺麟的电话。自1941年分别,他们已经二十年未见面了,陈铨放下电话,马上赶到南京饭店与贺麟相见,随后又一路陪送他至火车站[24]。
划为“右派”后,陈铨已无法遏制自己的悲观情绪和不好的预感,理想抱负已渐渐化为泡影,此生已矣,而不时获悉亲友同学或死或生的讯息,更让他添一份人生如梦、世事无常的幻灭感。从日记的只言片语中,能深切感受到陈铨悲凉的心境:
十时半抽空至焕章家谈了一阵,始知张二姐已于阴历元旦日去世,她生日是阴历元旦,死也在一天,享年六十余。二姐为人忠诚老实,命苦,十九即守寡,生两男,小儿子最聪明纯净,但又早死。土改后,因系地主成分,生活比较艰难,大儿子又不得力,以前几年我有时还帮助,近两年自顾不暇,无法照顾她。二姐为我小时同伴,对我甚好,闻此消息,心中悲怜。(1960年4月2日)
上午至办公室接光琪自富顺来函,说四哥已于去年阴历三月十四日病故,闻之甚为伤感。四哥为我儿时同伴,对我感情甚挚。多年不见,今生已不能再见了!(1962年3月6日)
柯象峰先生从北京归来说会见吴景超,他托柯先生致意我。我与景超有20年不见了。(1962年8月25日)
早上写给自昭及田汝丰各一函。寄自昭函中附有两诗:“回首望山城,山城路不平,悠悠三十载,忧患见真情。”“有泪酬知己,无心慨夕阳,夕阳何灿烂,珍重莫相忘。”(1962年11月4日)
昨接汝舟及雄生来函,汝舟想约我到上海过年假,并愿赠路费,感情令我心感,但我尚有种种不便的地方,还要考虑。雄生函告老友彭文应已患心脏病逝世,函中顺便谈到陈国
已死,我还不知道呢。(1962年12月28日)[25]
1963年新年第一天,陈铨在日记中写道:
早上八点钟才起床,开始度过这一个新年。我的心情是平静的,也可以说是麻木的,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几年来,尤其是去年一年,已经渐渐习惯,幻想常常破灭,痛苦感觉越来越不尖锐;现在已经有了把握可以接受现实,收拾起一切壮志雄心来无声无息地度过这一生。文章、学术、生活、家庭幸福、社会贡献,让一切的幻想收拾起来吧。让自己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吧。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何必自苦呢?
所幸的是,金陵的灰色岁月中,陈铨始终有相濡以沫的贤良妻子邓昭常陪伴。自1935年结婚以来,夫妇之间也为日常琐事发生过一些不快和摩擦,如抗战期间邓昭常一个人艰难地带着两个孩子,陈铨不计得失一直接济兄弟亲戚,以及与女性朋友、学生交往过程中一些闲言碎语等,偶尔令出身大家庭、受过教育,却甘心相夫教子、当家庭妇女的邓昭常不满、猜疑和埋怨,但夫妻二人还是一路携手共渡难关,相伴相依,也是陈铨人生的一大安慰。
让陈铨最为揪心的是不能给予子女过多的关怀照顾,甚至还可能因为他而受到或隐或显的牵累。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虽然都被分配到西北,好在二人已立业成家,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一向崇敬并理解父亲,不时寄来一些地方特产,这让失落无助中的陈铨感到了莫大的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