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说论
陈铨的小说家之路比较特别。一是起点高。清华学校时期,开始创作即专攻长篇小说,并写出了比较成熟的作品(《革命的前一幕》)。二是小说创作主要在学生时代,作品大抵在紧张学习的间隙中完成,写作时有断续。三是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同时进行,两者互相影响,有促进,也有干扰。四是从创作准备看,其直接的经验和灵感的来源是中国古代章回体小说和西洋文学,新文学则是间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这些因素造成了陈铨的小说创作具有阶段性和不稳定性,这不仅指文学观念、创作心理等有变化,还指创作的环境和时间的投入的不同也会表现在作品上。是以,作整体评估归纳,往往会顾此失彼。事实上,若对陈铨的人生经历不了解的话,不易进入其文学世界。杨义曾说陈铨“一出手就显得狂狷、桀骜、骚动而不同凡俗”[28],这大概是指在中国现代文学的版图中,很难给他找到一个恰当的归属,这也是其独特性所在。统观之,陈铨的长篇小说创作有以下值得关注的地方。
首先,陈铨认为,文学的本质是表达抒写情感的艺术,写出真实的人生体验就是好的文学。他说:“人们的情感,其起伏上下,真挚动人,为人人所同具,实在没有什么高下深浅的分别。人们的生活,其变迁不测,为人人所必经,更没有什么离奇平庸的区分。就是人们的情感,人们的生活,能质直仿佛的写出来,已经狠可供我们狠不竭的宝藏了”,“我喜欢想象高远的文学作品,但是我更喜欢叙人情的作品。庸夫愚妇之怨欢离合,其情愫之深沉恳挚,决不减于才子佳人;贩夫走卒之日常经验,其遭际之变幻不测,亦不减于英雄豪杰。”[29]
陈铨前期五部长篇小说,主题意蕴、风格特色等皆因时而异,不断变化。《革命的前一幕》写爱情与理想,轻盈空灵。此篇之后,开始执着于写悲剧和死亡。《天问》写人性善恶,奇崛深邃;《冲突》表现传统与现代的激烈冲突,悲悯无奈;《彷徨中的冷静》写新旧交替时代中的蝼蚁众生,婉约凝重;《死灰》表现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浓烈沉郁。在这些死亡叙述中,表现了人性、命运、青春、时代等不同的悲剧内涵,风格迥异,各有特色。
客观地说,这些作品皆为未刻意宣扬某种文学之外的思想观念,大抵皆为“为艺术而艺术”之作,但研究者常常将陈铨前期小说与尼采学说,乃至抗战时期的一些文化观点联系起来,显然是过分敏感而牵强附会了。不止一个研究者认为林云章有尼采“超人”的影子,但实际上二者并无什么关联,《冲突》中所谓“冲突”哲学也并非什么哲学,即使是《死灰》中提到阅读尼采,也并无何种特别深意。
事实上,将钻研中西文学,乃至哲学的经历体会写进作品中,是陈铨小说创作的一个常见的现象,除了尼采(《死灰》),其作品中或明或暗反映的中西文学意象(作家、作品、观念等),还包括济慈(《革命的前一幕》)、叔本华(《天问》)、赫伯尔(《彷徨中的冷静》)、歌德(《浮士德游中国记》)以及《红楼梦》(《冲突》)等[30]。
陈铨小说题材虽然只有两类,却有特殊的认识意义和历史价值。《天问》《彷徨中的冷静》等乡土小说,以个人命运悲剧见证时代的变迁,用人道主义的笔触描摹了近代以来四川的惨烈历史情景,堪称史诗。《冲突》《死灰》等自叙传小说,则以亲身体验,表现了(清华)留学生这一极为特殊的群体在异域他乡的人生剪影、心路历程和种种情状,“随手拈来,皆甚真切,身历其境者当知其适合而无误”[31],尤其是他的留德题材的小说,以中国人的眼光,反映纳粹德国的社会现实,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极为罕见。
其次,在手法技巧上,陈铨小说有几点值得注意。其一,其长篇小说大处讲求结构谋篇,小处注重人物、情节的设置与照应,宏观概括与微观刻画错落有致,从容紧凑,层次分明。《革命的前一幕》以杭州、北平两个场景展开故事,最后两条线合二为一,简明流畅;《冲突》以陈云舫的内心矛盾结构全篇,前情后事,一气贯通;《彷徨中的冷静》以“时代精神”为主题,采用横切面铺叙,情节时间只历时数月,节奏舒缓相间,着力反映时代风云对个人命运的冲击;《死灰》采用的是散文化叙事方式,没有刻意的结构安排,没有集中的事件,只以浓烈的情绪串联全篇,着力表现自我体验。
《天问》结构最为考究。小说共60节,每30节构成一个大的叙事单元。前8节渐次交代人物关系和环境背景,第9节“戒指事件”发生,情节突变,一气写到林云章带兵驻守富顺;31节一下又由舒缓而紧张,写云章阳奉阴违、阴谋杀人、终娶慧林再到罪行败露等一系列连续紧张的变故,最终以悲剧收场。如时人所论:“你看他自开卷云章爱慧林起,曲曲折折,经过了许多悲欢离合,一步紧似一步,一幕深似一幕,直到云章拔剑自刎为止,前后照应,线索分明。”[32]与宏观架构相适应,小说着意于人物的安排、前后的照应,达到“全篇没一处无用的情节,没一个闲人,没一章不重要的描写,几乎全与主要的人物有紧密的关联”[33]。以小人物何三为例,他既是推动情节发展的行动元素(偷戒指者、杀人凶手,决定着主人公的命运),同时这个人物形象本身(流氓无赖)也具有意义(反映市井民间的粗鄙场景)。
其二,小说是叙事的艺术,而注重故事的生动性、趣味性和可读性,在陈铨的小说观念中占有重要地位。他曾说:“实际上的人生和小说上的人生是不一样的,因为实际上的人生多半没有趣味,但是在小说里边,如果写的事情没有趣味,那么一本小说只好拿来塞字纸篓。”[34]《革命的前一幕》前15节以凌华与梦苹相识相恋为中心,主要写两人之间情感的起伏,熨帖细致,后15节则波澜骤起,以“误会”为中心。凌华出国前曾与衡山讨论爱情,欲言又止,没有告诉与梦苹的关系,衡山在不知情中爱上了梦苹。梦苹本欲告诉凌华与衡山的相识,但初次通信没说,以后也无从提起,及至衡山因救梦苹而受伤,矛盾纠葛愈加复杂,凌华回国后对梦苹产生误会,衡山求爱又遭遇尴尬,直到最后才真相大白。每个情节链环环相扣,直到矛盾解决,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天问》不仅有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还以其叙事旨趣的先锋性、悲剧意识的探索性和哲理思考的深刻性,彰显其现代性和异质性。即使不以情节取胜的《彷徨中的冷静》,叙事也是起伏有致:贯穿全篇的核心情节是“营救”,本来在王德华父子的疏通下,柳莲青已被释放,但他却吃醋赌气,竟然跑去自投罗网,于是峰回路转,又有了新一轮的营救,而随着革命将至,情节也渐入高潮,一方面是革命者准备起事,统治者疯狂镇压,另一方面,小说中隐伏的张八胡得罪陈跛三而被陷害的线索浮出水面,最后不仅营救柳莲青失败,刘华廷父女、张八胡父女全被捕入狱,德华找赫知县说理,也被抓起来,待德华放出来时,其他人全都被当作革命党屠杀。
其三,陈铨善于使用景物描写、细节暗示以及象征隐喻等多样化的艺术技巧,或从宏观视野,或从局部细节,来营造氛围,烘托主题。《革命的前一幕》以西湖与北京不同风貌,来隐喻人物的选择和故事的结局;《天问》的题名本身就暗示了“无奈问天”的悲剧意味;《彷徨中的冷静》中大佛岩和沱江险滩的自然环境的描写贯穿全篇,构成整体性的象征结构,隐喻暗示了时代的死亡和新生;《冲突》《死灰》等小说的题名本身就隐喻了小说的主题和精神内涵。
陈铨还往往以特定意象和细节暗示人物命运和情节发展。如《天问》中“胜利之神,好像在向他招手,向他微笑”在小说反复出现8次,每次都暗示着情节的逆转,频率越高,气氛愈紧张,无赖何三将要谋杀陈鹏运时,惨淡阴森的环境描写则预示将有重大变故的发生[35]。《彷徨中的冷静》中贞烈仙姑的托梦修庙故事,既是影射乱世现实,又暗示了人物的悲剧结局,而铺写了七月十五日(“鬼节”)张八胡醉酒而归以及德华落霞的约会,也是为悲剧结局作伏笔。尤其是小说第19节的卦辞和梦境的描写,对人物的性格、命运有深刻寓意,这无疑受到《红楼梦》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布局安排与人物判词的隐喻手法的启示。
其四,陈铨小说语言洗练流利,生动自然,既脱净文言之风,又少有五四新文学语言的欧化腔,是非常纯熟的白话语言,口语化之外,略带一点川味和幽默诙谐,自成特点——写景状物,精微细致;人物对话,力求绘声摹色,刻意求真,主要人物略带学生腔,倒是带有地方色彩的市井人物,更见传神;叙述议论,一气呵成,简繁有致,粗中有细,气韵贯注,只是有时略嫌枝蔓。吴宓曾评价《天问》“文笔简练,虽系白话,毫无费辞,而且凝练而迅疾,真合叙事之文。至重要关头,则字字句句皆是表现事实与动作,无冗词,无软语,无泛议,无弱态”,并“推想作者当日著作之时,必非有意作文,但想象力强,而精神凝聚,每写一章或数章,一气写下,至极迅速,方有至此。”[36]此论可作陈铨小说整体语言特色解。
陈铨长篇小说始终处于流变状态,未能形成比较稳定的风格,这与其创作的间歇性有一定关系。虽然从《革命的前一幕》到《死灰》均保持了较高的水准,但没有获得长足的进步和更大的发展,不足之处也很明显。
其一,人物的定型化。陈铨小说人物带有强制性和先验性,缺乏性格变化,对人物具体的深度刻画(如心理描写)不够,未能触及人物的灵魂深处,有些作品带有一些学生气,语言“往往不与人物相称”[37],生活气息和现实感有时显得不足。宝林、陈鹏运、陈云舫、王德华皆犹豫彷徨,抑郁质型;衡山、云章、柳莲青一类,躁动不安,带点神经质;梦苹、慧林、落霞皆为理想化的女性,恬淡矜持,与世无争。倒是一些着墨不多的市井流氓,泼皮无赖,赌棍老鸨等带有地域色彩的次要人物,落笔绘神,开口闻声,特色鲜明,如何三、“夹舌子”先生、陈跛公、王三娘等。
其二,陈铨小说穿插着不少有关时事人生、哲学艺术、国家民族等议论,以及游离于情节之外的成分,有时作者还直接越过叙述者和隐含作者,跳出情节之外,成为“元叙事”[38](如《天问》写作者游览西湖的情节),造成了文本内外界限模糊,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小说结构上的完整性。其中《彷徨中的冷静》尤为突出,如小说中不惜让情节时间停止,用近80页的文字大讲孙仲清“大破蛮军”的故事,为“一个讽刺费了如此多的篇幅”[39],确实取舍失当。
需要补充的是,1941年,陈铨在昆明完成了最后一部长篇——《狂飙》。他曾夫子自道,该篇意在表现“从个人的‘狂飙’达到民族的‘狂飙’”,“也就是怎么样从五四运动的个人主义,转变到现阶段的民族主义最主要的关键。”[40]此作才是陈铨真正的想通过文学作品,来表现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文化理念,因而概念化的倾向十分明显,未能在艺术上有新的突破,尤其是小说以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为正统,并认蒋介石为国家领袖,虽在彼时是客观事实,但也难免被诟病。值得一提的是,《狂飙》中大量引述了外媒外电报道,并结合文学想象,真切地反映了惨绝人寰的民族悲剧——“南京大屠杀”,揭露和控诉了日本侵略者残暴的兽性和滔天的罪恶,是最早以此为题材的作品之一,这无疑具有时代的意义。
此外,1946—1948年间,陈铨在上海还发表了《玛丽与露茜》《旅伴》《订婚》《一句话》《玉苹》《腊梅》《电话》《婚变》《支票》《丽姝》《风波》等数十个短篇小说,这些篇章皆大抵反映了抗战胜利后,职员、秘书、教师、交际明星等小知识分子阶层,从职场遭遇、家庭生活到人际交往、世事变迁的社会百态和时代剪影,与早年所写短篇类似,大多可能是他现实经历的艺术表现。
吴宓曾说:“作短篇小说易,作长篇小说难,此尽人而知者也。盖长篇小说非有绝大智慧、绝大才力、绝大经验、绝大学问不能从事,而尤非有绝大闲暇不能完功。”较之短篇小说,新文学初期,长篇小说理论和实践均不发达。吴宓意外贡献了少有的理论建构。在《评杨振声〈玉君〉》等文章中,他极有见地地阐释了长篇小说的形态、结构、情节、叙事、内涵以及创作准备等众多要素,并认为中国小说的“发达”的途径是:“技术法程须取资于西洋,而书中之材料感情,要必为真正中国人所具有,合兹两美,乃可大成。”[41]吴宓的这些理论阐述对于现代长篇小说发展的意义有待考定,但无疑对入室弟子陈铨有重要启发意义,而他也以创作实绩回应了老师的理论诉求。
1922年,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冲积期化石》(张资平)、《一叶》(王统照),这是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开端,其后陆续有《芝兰与茉莉》(顾一樵,1923)、《玉君》(杨振声,1924)、《洄浪》(秦心丁,1924)、《旅途》(张闻天,1925)、《飞絮》(张资平,1926)、《英兰的一生》(孙梦雷,1927)等,但无论是篇幅还是质地,都是很难让人信服的长篇。新文学作家抛开了章回体的传统经验,无论是师鉴西洋小说,还是创制新体,都还需时日,长篇小说的确是新文学的瓶颈。据陈思广统计,到1928年已出版新体长篇小说近40部,但绝大多数籍籍无名。而文学史家在追溯现代长篇小说发展史时,一般会提及张资平、张闻天、杨振声、老舍、叶圣陶等人的开创之功,只是没有人会提到陈铨,这大概是一个疏漏或偏见。
在笔者看来,陈铨以其创作实绩贡献于新文学草创期结构谨严、情节生动和富有意蕴的长篇小说,具有不可忽略的文学史意义。《天问》是真正的文质相称的新体长篇小说,顾仲彝在比较倪贻德《残夜》、洪灵菲《转变》等小说时,独推崇《天问》为“最满意”小说[42],罗皑岚称《天问》“替中国新小说杀出一条新的血路”[43],有苛评的常风也承认“《天问》给我们证实了这些技巧与写法是值得学习的:同时给我们的新小说开辟了一条可以走的新途径”[44]。1929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首开“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在“分论”之“长篇小说”中,为“陈铨的作品”特列一节,与“老舍与沈从文”“巴金的作品”“茅盾”等并列予以介绍。
陈铨从古典文学抒情传统出发,浸濡西洋文学正宗,对文学怀有虔敬态度,独立思考,刻苦钻研,不为文学时潮所俯仰,不刻意宣扬某种理念,是真正的为艺术而艺术派。其融合传统章回小说和西洋小说技法于一体,不仅在长篇小说的文体、结构方面有先导意义,其每部小说都体现出不同的艺术追求和审美风格。《冲突》《彷徨中的冷静》《死灰》等无论是篇章结构,技巧语言,还是思想内容,审美意蕴,都称得上是现代文学中的优秀之作。司马长风仅凭《革命的前一幕》就宣称陈铨“文字轻妙,结构匀称,在笔法和意境上都自称一格,有大家风范”[45]。这当然不能令人信服,也屡遭人诟病,但综合考量,凭他“实在怀有一种善于写长篇的天才”[46],“大家风范”则是当之无愧的评价。
陈铨小说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和合理的评价,或许有以下原因。首先陈铨从事文学活动于五四新文学落潮之际,很快又出国留学,与文坛少有联系,不被关注情理之中。其次,陈铨与新文学主潮“主流”落落寡合,既非启蒙文学派,亦非“革命文学”派,始终是一个文坛的独行客。再次,在陈铨文学之路上,提携他的恩师吴宓是被新文学主流所批判和鄙弃的保守落后者,也因之与声名不济的“学衡派”有某种联系,这或许也是其小说受冷落被忽视的重要原因之一。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受牵累于“战国派”的标签,陈铨小说终至湮没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