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肃反运动

三、肃反运动

1955年的“肃反”运动,陈铨遭到重击,再次被“检举揭发”,大会小会批判检讨,跌到了人生的低谷。“肃反”运动的扩大化是陈铨遭到批判打击的根本原因,而从个人看,除了对系务、校务提了不少意见以及个人的日常琐事外,他的主要“问题”在于:一、一贯主张并宣扬“文艺超政治”“技巧结构是艺术的灵魂”等文艺观点,与时代主流说法和要求相左;二、教学方面要求认真,强调高水准、专业性,对一些业务能力不强的教员多有批评,招致部分教员不满;三、“战国派”、《野玫瑰》与宣扬尼采学说的所谓“历史问题”[12]

“肃反”运动中,陈铨写了很多“检讨”和“交代”。其中一份题为《坦白交代三个问题》,这些问题是:一、1940年代任职“中制”期间,向身边的同事批评非议过左翼作家,如郭沫若“文章写得很好,就是不懂戏剧技巧”,《屈原》的“对白太长,演员简直没有办法”,他的戏剧影响大、效果好,演员的功劳要占很大一部分,夏衍的戏“写得很聪明”,不过《上海屋檐下》是“模仿法国电影《巴黎屋檐下》”;二、1946年在《新闻报》资料室任职期间,曾翻译撰写亲美反苏的言论;三、《野玫瑰》的创作经过和素材来源[13]

此外,陈铨还一口气“交代”了与近50位亲友同学的过往的简单情况,彻底向组织“坦白”了所有的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如杨西孟、雷兴翰、陈康、林伯遵、楠林等亲戚,王造时、贺麟、孙大雨、林同济、陶桐、曾远荣、向理润、钱思亮、余上沅、孙毓棠等清华同学(校友),以及蒋复璁、黎锦晖、郑昕、王文显、吴宓、张沅长、陶百川、俞树立、梁宗岱、董洗凡、钱实甫、徐中玉等各个人生阶段的师友,这些人皆对其“过去生活、思想、文艺和反动的政治行动”“有影响”。“肃反”是陈铨的“反动思想”一次大起底,给他带来严重的心理阴影和精神创伤。1957年“鸣放”时,他曾向组织埋怨道:“肃反运动打击太大,手段粗暴,批判我的结果使得学生不敢和我来往,毕业生毕业后不给我写信,同事具有戒心,教学上没有威信,同事侧目而视,精神痛苦,什么是法律,连做人的权利都没有了。”[14]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紧接着“肃反”又是“反右”。1956年4月25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作《论十大关系》讲话,其中阐发了共产党和民主党派“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方针,以及“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等处理矛盾和问题的原则。一个月后,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在中南海怀仁堂,向300多名各业知识分子作了题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讲话,提到“提倡在文学艺术工作和科学研究工作中有独立思考的自由,有辩论的自由,有创作和批评的自由,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坚持自己的意见和保留自己的意见的自由”。5月1日,《人民日报》刊发《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决定在全党开展整风运动,并号召党外人士“鸣放”,以助“整风”。

“双百方针”的提出,让广大知识分子十分兴奋,不少人在单位“大鸣大放”。但出人意料的是,方向突变,“整风”迅速转为“反右”。几年来,陈铨本欲在新单位、新岗位有所作为和贡献,但却处处不顺,多遭挤对,从教学、研究到薪资待遇,屡屡碰壁,教授只定了四级,房子也换到了南秀村27号,不仅事业受挫,生活也不顺,处境越来越逼仄,心情越来越压抑。“整风运动”让陈铨有了提意见的机会和反映的渠道。

1957年2月,王造时在北京开完“最高国务会议”,南归途中到南京陈铨家小住了几天,老友相见,分外开心。王造时向他介绍了在北京开会期间自由“放炮”、与各界人士会面交流等许多见闻,兴高采烈地谈到了国家领导人的英明大度,并兴奋地告诉陈铨,周恩来总理对他说,“不要以为现在我是总理,我们还是老朋友,就像当年在重庆小酒馆里一样”,还特意将秘书叫过来吩咐道,“以后只要是王先生写的文章,各大报纸要及时刊发,一个字都不许改动”[15]。听王造时当面如是说,不久又在《人民日报》《文汇报》等报上,看到老友的《我们的民主生活一定日趋丰富完美》《把鸣放的重点放到基层去》《进一步建立民主法制秩序》等文章,如多数知识分子一样,陈铨也感到春天到了。

在江苏省委统战部的座谈会上,陈铨不顾亲友的少说为宜的劝告,坚信“三不政策”(“不揪辫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畅所欲言,把对政府学校高等教育等不满与建议和盘托出。而在南京大学外文系的“鸣放”中,则将对外文系的人事人才、个人待遇、译作出版、“肃反”中受辱等不平委屈,又一吐为快。1957年6月14日,陈铨竟然向外文系党总支书面呈报了个人的诉求报告,不然就要另觅他处。报告中提出的个人问题有三条:住房问题何时解决;工资级别调整能否解决;“肃反”受错批何时恢复名誉,错误打击他的人何时道歉。关于外文系的事情主要有四条:才能平庸的林□□还做不做教研组秘书;党委会是否同意张威廉任德国文学教研组主任(陈铨认为张威廉德才兼备);叶逢植要辞职(陈铨认为叶是人才,却得不到重用),如何留下他;两部德文译作学校何时介绍出版[16]

陈铨之所以义正词严向组织提出了这些要求,一方面缘于“双百方针”提出后的大环境,另一方面,王造时所述在北京中枢的经历见闻,起到了鼓励和推动作用。1957年6月14日,上海市急风暴雨般的反右派斗争,居然从批判王造时开始。7月3日,复旦大学的万人批判大会上,王造时据理力争,但最终不得不认错检讨,陈铨而后在报上看到了好友被批判的消息,十分惊讶和不解。

暑假中,陈铨还是按原计划,到上海走亲访友,并与王造时接洽出版译作的事。这是到南京五年来,第五次到上海,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与王造时、林同济、雷兴翰等友亲相聚言欢,高谈阔论。这一次非同往日!想想几个月前,老朋友在南京时异常兴奋的样子,此时虽仍不改王博士的风度,但脸上却不时流露出来些许无奈,还在苦苦琢磨如何写出让人满意的检讨。几年来,陈铨写交代、作检讨已经有了经验,眼看着一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老朋友,为一份自我检查如此费力,便自告奋勇帮着王造时出谋划策、遣词造句,为他代笔起来。

陈铨根本没有在意王造时此时敏感的身份和境遇,最后还是有亲戚提醒,他已经是上海有关方面重点“关注”的对象,劝陈铨还是要注意,最好还是回南京去吧。他这才幡然醒悟,用英文写了一封告别信,并征询了同行的陈光还的意见,要不要将信留给王造时伯伯,光还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陈铨迟疑了一下,觉得有道理,想雄生兄应该也能够理解,遂撕掉了写好的英文信,丢进了马桶冲掉,不告而别[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