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对于世界的贡献”

三、“中国文学对于世界的贡献”

在《中德文学研究》中,陈铨始终以歌德为研究重点,不仅因为歌德确实关注过中国文学,还在于其“世界文学新时代”的构想和版图中也包括中国,大概因此引起陈铨的特别关注。陈铨曾完整引述了歌德与艾克曼谈话中关于“世界文学”的经典表述,并希望德国对中国文学的输入能迅速完成“翻译时期”,使“中国纯文学真正的美丽,中国文化真正的特点,可以明了,中国同德国的关系,可以更加密切”,把中国文学引入“全人类相关的世界文学”[19]

这些情况表明,陈铨在做中德文学的比较研究时,已在酝酿思考一个更为宏大的问题:如何在世界文学格局中,评估和建构中国文学应有的历史地位?中国文学的特异性何在?对世界文学到底有何贡献?1934年,他在武汉大学完成的长文《中国文学对于世界的贡献》,就是他长期潜思冥索的成果。

陈铨认为,要研究中国文学对世界的贡献,首先要明确批评的标准,而根据历史经验,文学批评标准有“修辞式”“内容式”“天才式”“文化式”等四种,其中“文化式”最适宜观照一个民族的文学,因为“文化”是“一个民族许多年代许多人物生活思想习惯的结晶,经过了种种方法的熔铸陶冶,结果成了一个民族共同对人生态度”,是以形成了一个民族特有的“世界观人生观”,作家受此影响,其作品也就成了这种民族的文化的代表

所谓“文化式的标准”,“就是去研究某一种文学里面表现出来某种文化对人生的启示”,陈铨开宗明义地写道:

我这一篇文章的标准,就是文化式的。其他三种标准,天才式,修辞式,内容式,讨论的时候,也间或用来说明中国文学的价值,但是最主要的判断,仍然根据文化的标准。我处处要问的,就是某一个作家,是否能够代表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对于人生,同旁的文化有什么不同的态度?这一种对人生的态度,对于世界启示了什么真理?这种真理,对于世界算不算一种伟大贡献?

陈铨认为,影响中华民族的文化有三大思想: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以及以释迦牟尼为代表的佛家思想,并分别冠名为“合理主义”“返本主义”和“消极主义”,而“中国的文学,可以就这三种对人生的态度,来分类研究,看它们对人生有什么启示”。

在合理主义看来,世界与人生是“光明清楚”的,“没有什么神秘性”,“一切都有道理可寻,一切都可以用理智去解决”,所以“合理主义文学家”“不会有伟大的内心冲突,激烈感情的震荡,不会有丰富的想象,神秘的思想”,他们不会有浮士德“追求真理的痛苦”,也不会有哈姆雷特“对人生犹豫不决的烦恼”,世间的秩序事理才是他们寻求的目标。合理主义文学从《诗经》始,其贡献最大的是源远流长的散文传统,而最伟大的诗人是杜甫。“合理主义”给予世界的启示意义在于:

人生一切可以用理智去解决,因此它给我们生活的勇气。无论什么事情,他劝我们守中庸之道,所以我们事事不走极端;无论什么事情,他给我们一定的标准,所以我们没有踟蹰的烦闷。在光明空阔,安静稳定的情绪中,它领我们到自然界里,去客观地观察欣赏,使我们的灵魂,得很大的安慰。

但是,合理主义只关注“简单明了”的“实际的人生”,不问“鬼神生死”这类终极问题,其弱点是“不彻底”,以老庄为代表的返本主义则试图探究“最根本的形而上学的问题”和“宇宙万物最初的基本原理”。在返本主义影响下,产生了浪漫瑰丽的文学,杰出代表是李白和陶渊明。返本主义启示我们:“人生是梦幻的,一切是相对的,真正精神上自由的时候,就是消除了人我的界限,摆脱了有无的成见,破除了生死的观念,回复到最初的,一元的基本原理的时候。”陈铨认为,19世纪《道德经》在欧洲风行一时,李白、陶渊明亦受“赞叹欣赏”,表明返本主义对“肤浅的物质主义”“迷信科学万能”有丰富的启迪意义。

至于消极主义指的是在佛教思想中,“消除一切欲望,使心如槁木死灰”,寻求人生解脱的一种人生观。在陈铨看来,尽管实际生活中,消极主义虽然容易遭到诟病,但其影响下的文学却成绩斐然,除了佛经的翻译、神话的创造,还促进了思想解放和文化多元发展,并催生了《西游记》《红楼梦》等伟大的文学作品,贡献和意义有目共睹。文章最后认为,中国在儒道释三种不同思想文化的影响下,产生了“许多伟大的作品”,它们在世界文学中,“已经要占很重要的位置”,“至于它们对人生的启示,我们更认为对世界文化的发展,有很大的意义”。

中国文学源远流长,光辉灿烂,从整体上作现代性评估,实非易事。《中国文学对于世界的贡献》首先建构了一个逻辑严谨的理论框架,紧扣儒、道、释这三大影响中华民族特性的思想渊源,再从民族文化角度来考量民族文学,无疑比较准确地把握住了中国文学的脉络源流。而与论题相应,文章所论涉及经史子集各部门,几乎囊括了中国古典文学的精华,并将佛经翻译、民间戏曲等也纳入考察范围。

在具体论述中,陈铨大处宏观审视,小处精雕细刻,在讨论作家作品时,多将中国文学置于世界文学坐标中,举一反三,旁征博引,作多维度比较,往往寥寥数语,精到准确,达于会意。如在对比分析“合理主义”和“返本主义”文学中的“自然”时写道:

儒家欣赏自然,道家也欣赏自然,但是儒家是拿人去欣赏自然,人同自然是分离的,道家的态度是拿来回到自然,人同自然是混合的。所以儒家是齐观的,道家是主观的,儒家是实际的,道家是形而上的,儒家是光明的,道家是瞑矇的,儒家是平常的,道家是神秘的。拿西洋文学史上面的话来形容,可以说儒家是古典的,道家是浪漫的。

其他如杜甫与李白、陶渊明与华兹华斯的比较等,也皆极具感兴,深得其味,可谓精彩迭出。要言之,在巧妙的理论预设下,文章从文化哲学的高度,以现代性的审美感悟力,将中国文学的皇皇历史和伟大成就,及其对人类的精神生活和心灵的启示意义,作了博达清晰的分析阐释,自成体系,把中国文学的“世界性”诠释得十分到位。

新文化运动以来,传统文化遭到强烈质疑,鲜有关注中国文学的“世界性”问题。以“介绍世界文学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20]的“文学研究会”认为,“中国虽自命为文学国,但我们的文学作品,能在世界文学水平线上占一个地位的,却是极少的,数千年来,文学的运动,寂寞而且无力”。[21]事实上,他们未尝没有领略中国传统文学的魅力,但或忙于“为人生”的新文学,或是专事考证补订,无暇及此。

尽管《中国文学对于世界的贡献》在学术规范、名词界定、例证选择、阐释论证等诸多方面,还存在失之严谨、挂一漏万等可商榷之处。但陈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强烈自信,站在世界文学的高度,独出机杼,从民族文化角度,全面考察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化中地位和价值,其立论高远,识见宏深,发前人未发之言,至今仍不乏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