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结构:诗情画意的抒情空间
一切为抗战的工具化意识是抗战文学的主潮,戏剧以其空间上的现场性和双向交流的互动性,成为最风行的文学体裁。从创作主体看,存在两种对立统一的创作理念——“剧本意识”与“剧场意识”,前者注重文学性和可读性,后者则多考虑戏剧作为一种综合性的舞台表现艺术,讲求实操性和剧场性,陈铨则力求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
陈铨曾说:“经过这一次的全面抗战,中国文化的新时代已经来临了,中国戏剧应当宣传这一时代的使命,但是这一个使命,代表中国旧文化的戏剧,没有资格来宣传,因为无论从内容方面或者形式方面,它都不能担当这一个伟大的责任”,这个“责任”就是发挥戏剧作为一种表演艺术的优势,尽到宣传鼓动的意义。但他认为,即使是为了“宣传”,也应该达到三个“最低条件”:“戏剧里面要有人生”,“戏剧里面要有结构”,“戏剧演出要有受过严格训练的演员”[20]。陈铨的这种重视技巧和舞台的戏剧观念,源于正统西洋戏剧的专业训练,也是其对戏剧艺术的基本认识。
在陈铨看来,“戏剧之所以为戏剧,最要紧的就是结构。结构是戏剧的灵魂,没有它,戏剧很难引起观众的兴趣,就算能够引起,也很难维持到底”,其目的是“用经济的手段,巧妙的方法,来把握观众,不让他们有一点松懈的机会”,而结构不仅指人物设置、场景安排和故事展开,更是一种综合的“极严密的组织方式”,“好像取一根绳子,打了许多结,愈打愈多,多到不能再多的时候,又把它一个个重新解开。打结和解结,就是戏剧的结构”,“绳子”就是“戏剧的中心”,这个“中心”就是形成高潮的核心戏剧“动作”。重视结构无疑抓住了戏剧的关键环节:戏剧“冲突”性和舞台的“动作”性,因为“舞台只有这样大,时间只有那样长,每一个人说话的机会只有那样多[21]。因为理论上的自觉意识,所以他的剧作皆结构谨严,张弛有度,也正是戏剧形式中,收获了“理想主义和浪漫精神”。
首先,陈铨剧作从取名到正文,大抵皆有幽雅精致、富象征性的意象。《野玫瑰》本是歌德的名篇,原诗中“鲜艳”“美丽”的玫瑰,被“轻狂”少年摘下而“发出哀声和叹息”,略带感伤气息。剧中“野玫瑰”夏艳华则是集野性和忧郁气质于一身,减退了歌德意象中哀怨色彩,这一意象与剧中穿插的“家玫瑰”“野玫瑰”故事,不仅暗示了人物关系,表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同时也营造了浪漫抒情的氛围。“无情女”系出自济慈名作《无情的女郎》,济慈诗中的惑人的妖女是真正的“无情”,颇似希腊神话中的“塞壬的女妖”,而陈铨的“无情女”则是一个对个人“无情”、对民族国家充满感情的“有情女”。“蓝蝴蝶”既受“青花”意象的启示,也融合中国的“庄公梦蝶”寓言和“化蝶”的美丽爱情传说,成为浪漫爱情和理想人生的象征。
《金指环》与原作最大区别之一就是陈铨创造的“金指环”。它让人首先想到的是象征武力的“指环”。柏拉图用“金戒指”喻指人的自私本性[22],陈铨则以之来象征英雄的献身精神。“金指环”在戏剧结构、人物塑造中有重要意义。尚玉琴决定勇闯敌营时,故意向丈夫展示了有毒的指环,做好了以死明志的决心,但却被误认为是“献媚她的新欢”[23],并留下悬念。第二幕中尚玉琴见到“寇首”刘志明,由此交代了她与小银匠刘志明青梅竹马的关系,幕落时尚玉琴凝视指环,又留下悬念。第三幕,尚玉琴吞下指环中的毒药,促成旧情人和丈夫的合力抗战,戒指的象征意蕴由个人情感升华到民族伦理的高度。小小指环贯穿全剧,的确具有不同凡俗的戏剧效果。
色彩斑斓、意味隽永的意象是陈铨剧作的一大特色,据说当时流传着颇为形象的对句:“蓝蝴蝶插野玫瑰,无情女戴金指环。”从个人心理记忆看,这些戏剧意象的选择也饶有趣味。《野玫瑰》《无情的女郎》以及诺瓦利斯的“青花”等,都是陈铨求学时期反复琢磨的文学经典,已化为其艺术修养的一部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陈铨前后思想意识和文学观念的一致性和连续性。
其次,陈铨的戏剧语言有哲理化、诗意化的特点。如樊秀云喋喋不休地告诉沙玉清,为了新情人而抛弃他,沙早已气愤难忍,甚至观众也难以忍受絮叨,最后才交代这个她为之献身、“又穷又病”的“情人”,原来是“五千年历史的结晶体”“四万万五千万人的化身”——“中华民族”;王立民的语言则形象演绎了尼采的哲学,虽曾遭诟病,但这本身不过是刻画人物的戏剧手法,表现得很自然,也是很成功的。陈铨剧中的人物语言还带有抒情的动作性,如夏艳华、樊秀云与旧情人见面时的语言,表现她们既眷恋又怅惘的无奈心理,尚玉琴决意告别丈夫闯敌营的对话,则表现了涌动激烈的内心冲突。实际上,陈铨戏剧创作态度严肃,用心之笔比比皆是,人们往往囿于成见,轻易忽视了其艺术表现力和创造性。
再次,陈铨剧中多穿插寓言故事和抒情诗,来烘托人物和情境,并营造了诗情画意的舞台效果。《野玫瑰》中小和尚的故事,《金指环》中由戒指引出的爱情往事,《蓝蝴蝶》中蓝蝴蝶传说,都充满了浪漫情调。《蓝蝴蝶》等剧中情致深婉的抒情诗(歌曲)的穿插则更见韵味。《蓝蝴蝶·序词》本身就是可以独立成章的诗歌,尤其是《无情女》中穿插了三首风格迥异,各具情韵的歌词,与剧情发展和人物塑造有精妙配合。《再见》一首表现樊秀云与不得不与情人别离的忧伤,为独唱调,情致哀婉:
再见!心爱的人儿,再见!/你休让眉尖儿紧急地皱,/你休让泪珠儿阵阵地流。/我知道你满怀的真诚,/离别后是如何难受!/过去你就让她过去罢,/莫把旧恨新愁留住在心头。……
再见!心爱的人儿,再见!/你看,花儿正在开,/你听,鸟儿正在唱。/忽然一阵狂飙,/掀起来翻天的波浪。/等到风平浪静,/花在哪里?鸟在何方?/人生离不了凄凉,/我们何苦尽悲伤?/再见!心爱的人儿,再见!/我们何苦尽悲伤?
《饮歌》衬托众人戏弄敌寇、合力除暴、纵情欢饮的喜悦,歌曲跳脱快爽,诙谐纯朴,自然轻快,寓意深入浅出,而剧末的《锄奸歌》歌词节奏急促,韵律铿锵,表现了手刃敌人、大获胜利后的豪情:
……来,来,来,/我的同志们!/磨快钢刀,/振起精神,/杀走狗,/除汉奸,/扫荡凶横的敌人!/打倒凶横的日本!
陈铨戏剧的形式风格和语言特色,受西洋戏剧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多方面影响,其诗化语言,尤受席勒《莫西拿的未婚妻》的影响。《蓝蝴蝶》《金指环》中的歌曲穿插即是从席勒这部仿古之作得到灵感,两剧出单行本时,还附有黎锦晖、张少甫等音乐家谱写的乐曲与和声,而尝试将音乐融入现代话剧中,无疑是其创新的努力。尤其是《无情女》中三首不同风格的诗歌与情节结构、戏剧冲突的融为一体,无论剧本的文学性、生动性、抒情性,还是剧场的操作性和良好的接受效果,都堪称抗战戏剧中的杰作。
穿越历史迷雾,可以发现陈铨戏剧充分考量了受众心理和接受效果,追求故事情节的生动性、传奇性与民族意识、英雄气概合而为一的效果,虽留有一些不足,实际上也是抗战戏剧的重要收获之一。陈铨五部多幕剧作,部部精彩,尤其是《野玫瑰》《金指环》《无情女》三部作品,不仅具有极高的文学审美价值,在剧场意识的考量、戏剧形式的创新与浪漫主义特色的表现上,都无愧于文学的时代精神和艺术的永恒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