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学说与法西斯主义
综上所述,陈铨对尼采的接受与传播已较为清楚了,但还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如何认识抗战期间左翼对陈铨尼采论的批判?陈铨的尼采阐释是否是为了宣传法西斯主义?从某种程度上说,左翼批判陈铨和尼采只是表面性的,其实质针对的是与二者有瓜葛的法西斯主义。这一复杂的历史问题,需要细细分辨。
第一,尼采学说本身的特点。众所周知,尼采不是系统哲学家,其“整体思想并未形成”,而是以“人生”立论,从“文化”入手,把“愈来愈尖锐的问题”“推进在其各个思想阶段中”,“借飞跃入自身的真实性来探寻存在的激情”[38]。换言之,作为“善于强行转变的天才”,尼采那些石破天惊的警世之说并非靠思辨和推理得来的结论,而是“凭他的天才和直觉”[39],与生命、存在、历史、自我的“迎面”“搏斗”中,“无理”地直接宣谕,并寓于天马行空、捉摸不定的隐喻象征的话语中。[40]
因此,接受者的经验、态度、选择、理解,往往决定着尼采学说的面貌,左右着尼采的形象,所谓“理解取决于理解者的本性”[41],从而造成了解释尼采的动态性和多样性。事实上,每一个具体的、历史的解释者,都可以在尼采那里翻检挪用,各取所需。尼采是哲学家、思想家、美学家、诗人,也是疯子、进化论者、种族主义者、后现代主义者……当然也可以是陈铨解释的那些形象。再加上尼采本身“有许多东西”是显而易见的“自大狂”[42]。尼采学说的这一特质,无疑给阐释者提供了可发挥的空间。
第二,尼采学说和法西斯主义的关系。尼采生前寂寞,死后30年,其学说被纳粹德国“断章取义”地“据为己有”,成为法西斯主义的理论来源,被希特勒、墨索里尼等纳粹分子、政治狂人顶礼膜拜。尼采的妹妹伊·福斯特-尼采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这位沙文主义者不惜“以自己的意愿编辑伪造了一向被人当作尼采主要哲学著作”的《权力意志》,为希特勒德国“全面采纳尼采思想‘铺平了道路’”。[43]如冯至所言,“在德国被人引用最多而最滥”的就是尼采,“一部分被人‘拿去’,一部分被人‘污毁’,而整个的尼采遭到了‘冒渎’”[44]。当然并不是说尼采毫无责任,因为他毕竟开启了“释放破坏之力的潘多拉之盒”,其观念一经“庸俗化”,可能引人走向危险的歧途。[45]两次世界大战中,舆论普遍认为尼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正如尼采所预言:“我知道自己的命运。总有一天,我的名字将会和那些对可怕事物的回忆连在一起。”[46]尽管“谁也不能找出尼采的思想与希特勒的纳粹主义有什么直接关系”[47],但这段孽缘终使尼采声名受到牵累,批判尼采就有了合法性。
第三,抗战期间,左翼文化界批判法西斯主义的现实原因与理论来源。首先与苏联有关。众所周知,在欧洲,法西斯主义与共产主义不共戴天,作为国际支部的中共有责任和义务批判法西斯及其“理论来源”尼采哲学。事实上,战前左翼已开始译介苏联批判尼采与法西斯的相关著述,并以之作为理论与方法分析中国的情况,抗战期间也是如此。
其次,现实上更有批判的必要性和合法性。1942年初国际反法西斯同盟形成,作为“盟国”之一,中国向德宣战,法西斯主义在中国已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公敌,不仅与之势同水火的左翼一直口诛笔伐,国民党官媒也斥责尼采哲学“毁灭人性”,并呼吁盟国“要防止这种不健全理论的流行”[48]。
再次,左翼批判法西斯更有自身利益的考虑。史家研究表明,南京国民政府“最密切、最富成果的对外关系”就是“纳粹德国”,对德宣战很大程度上是外交上的需要,“希望借此来博取盟国的援助”[49],并不像左翼那样与之势不两立。左翼不得不防止在加入盟国、抗战危局有所缓解后,当局对处于弱势的自己痛下杀手。顺势而动批判法西斯,可以获取更多同情,从而营造一个更有利的舆论环境和生存空间。一方面引导舆论和争取话语权的有效举措,另一方面,也达到影射当局和警示文化界之意,避开了与当局正面的话语冲突,并一定程度上阻滞了中间力量肆无忌惮的偏向蒋政权。
第四,陈铨自己究竟如何认识尼采与法西斯主义及其之间的关系。批判者多纠缠于尼采与德国法西斯的关系,实际上陈铨有清晰分辨。首先,他指出尼采只忠实于对人生的探究,不屈从于任何势力,为的是“找寻世界文化的错误”,“整个欧洲的文化,全世界的将来”才是“盘旋于尼采脑中的问题”,其目的“不是替德国民族作宣传,乃是阐明人类文化进步的真理”。[50]其次,陈铨认为,两次世界大战中被德国侵略政府窃据、包装、利用的尼采,都是对尼采的歪曲:
从前的普鲁士主义和现在的国社主义,他们都认为德国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所以他们有统治世界的权利,而且世界非在德国民族领导下,不能达到和平进步。这一种思想,好像是尼采,实际上并不是尼采。[51]
再次,陈铨指出,希特勒的纳粹主义与德国民族文化精神是两码事,前者必须消灭,后者则不无启发性。他说:“谈现代德国史,我们必须维持一种纯客观的态度。希特勒的侵略主义必须打倒,必须指斥,但18世纪以来,普鲁士政治家如何把德国民族化分为合,化弱为强,化无能为光荣,整个过程中,大有可资我们借镜之处的。”[52]最后,如前所述,陈铨对法西斯主义的危害,有亲身的感受和直观的认识,亲历亲见希特勒对犹太人和异见者的迫害,并殃及他的好几位老师和他自己,何谈对法西斯主义的赞赏?
第五,陈铨自己的“问题”所在。陈铨对尼采学说的基本态度是,虽然有“许多偏激的地方”,而且是“危险的”,其“积极的精神,却是我们对症的良药”。[53]但在法西斯猖狂世界之际,他逆势而动,不合时宜地宣扬与之纠缠不清的尼采学说,遭批判已是必然。作为学者,他没有把尼采学说一分为二,详加辨析,并发表了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观点(其实很多是转述尼采的观点[54])。当然,在陈铨看来,尼采的“极端”“偏激”“危险”已是无须言明的共识,也无暇去字斟句酌,故而留下了遭人误解和诟病的空间。
对左翼来说,陈铨是不是真正的敌人,尼采是否一定要批判,未必有那么重要,他们更不是要讨论尼采的是非得失;重要的是,法西斯主义一定要批判,并可以此为话语平台和舆论战场,隔山打牛,最终指向真正的敌人——以国民党当局为代表的“中国的法西斯主义”。而陈铨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可以借力的棋子。
事实上,批判者的深文周纳也是在有意无意间完成的,只是到1949年后,陈铨还被增补了一项“罪名”:为国民党的独裁统治制造舆论、寻找依据,于是顺理成章地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最终造成了多年以来,人们习惯于把五四时期和新时期“尼采热”相提并论,而把陈铨等人的尼采论与宣传法西斯等同视之,并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历史记忆和“影响的焦虑”。最后,连陈铨爱国主义的初衷和文化救亡的本意,也被一并抹杀。这是陈铨悲剧的最可悲之处。
综上所述,一方面,在十余年的尼采研究中,陈铨全面阐释了尼采哲学的理论来源、演变过程、具体形态和精神内涵,完整地向国人介绍和传播了尼采学说,后来结集的《从叔本华到尼采》是“中国仅有的一部广泛而深入地分析这两位哲学家的思想的专著”[55],学术贡献毋庸置疑。另一方面,由于话语环境和接受对象的不同,陈铨的阐释重点和价值取向也不同,其对尼采的形象构建和意义的生发是一个有选择的、变化的过程:德国语境中的极端者,中国启蒙语境中的诗人和启蒙者,抗战语境中的超人和战士。
检讨尼采的中国传播史,我们发现,很长时间有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共识——人人皆有收益,唯独陈铨中了尼采的“毒”,并传播了“毒”。在笔者看来,不是陈铨误读了尼采,而是陈铨一再被误读。事实上,他不仅对尼采学说有精深研习,而且对尼采的生平行迹、个性气质熟稔于胸,并知人论世地勾画出了那个既孤独高傲、敏感偏激,又惊世骇俗、发人深省,集天使与魔鬼于一身、真实而鲜活的尼采,只不过我们只习惯听闻尼采魅影中的陈铨,而没有看到他笔下的尼采[56]。当然,最不好辨析的还是陈铨与尼采学说有关的“英雄崇拜”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