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前“战国派”
“战国派”核心人物林同济、何永佶、陈铨、雷海宗皆为1920年代清华学校毕业的留洋博士,洪绂也是留洋博士,抗战前执教于清华大学。至于吴宓、曾昭抡、童嶲、王季高、贺麟、黄钰生、王赣愚、王迅中、孙毓棠、费孝通等撰文者则同样出身清华。拉尔夫·林顿曾说:“如果几个人对某一特殊形势的反应相同,那么一定要在这些人的共同经验上找原因。”[13]明白这种渊源,无疑有助于深入理解之。
林同济(1906—1980),福建闽侯人,1911年入北京崇德中学,1922年考入清华学校,插入丙寅级。林同济在清华期间擅英文演说,曾参与政治研究会、经济调查会、仁友会、弘毅学会等团体。学生时代,林同济多次亲历参与爱国运动(1925年曾与陈铨等共同编辑《五卅痛史》),立志求得真学,报效国家,以“恨不十年读书”为人生信条[14]。1926年8月赴美留学,入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Ann Arbor),1929年转学伯克利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1930、1933年获政治学硕士、博士。1934年回国,任教南开大学政治系,直到抗战爆发。
留学初期,林同济曾“打定主意,做个书呆”,力学苦读[15],同时也密切关注国内动荡的时局,已开始从国际大格局中思考中国的问题。1926年9月,他在海外闻知“万县惨案”,极为愤慨,认为“大英帝国”日渐式微,“忧惶之际,举措失宜,铤而走险,遂出强力威吓之下策”,欣喜于“南政府对付列强之硬手段”,亟望废除不平等条约,对北伐革命寄寓了很大希望,热切期待国家统一。[16]
1930年,林同济完成硕士论文《日本对东三省之铁路侵略》。该文以东三省的铁路发展为切入点,以翔实之英文资料,由历史到现实,从中日、日俄、日美等多重国际关系中,揭露日本人“苦心经营”东北铁路,“乃步步与政治活动相寻,经济活动即是政治活动之本身”,本质是妄图“灭亡满蒙”、占领东北的“最新毒手段”[17]。果不其然,第二年即发生九一八事变,东北全境沦陷,日本人开始了长达十四年的殖民统治。
林同济的成长历程非常清晰,如果说陈铨的救国热情与专业方向稍远的话,那么他则将志业抱负与所学专业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其选择东北问题作为考察对象,既是学术研究,也是学术救国的切实体现[18],此后所撰《中国史上的东北》《中俄的黑龙江边界问题(1850—1860)》《李鸿章的朝鲜政策》《明初的满洲国国防》《明代的东北商务》等中英文论著,也多与东北和边疆问题有关。
在视为“告急书”的《日本对东三省之铁路侵略》中,林同济不仅忧心忡忡地提醒国人“危机已迫”,“绝不容再事踌躇,徘徊路左”,“不可不兼程急趋”,还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边疆意识[19]。1934年又在《独立评论》撰文,专门讨论了这个问题。他认为中国人的传统思维中,缺乏边疆概念,而在历史遽变中,必须“放弃唯我独尊的心理所产生的‘轻视边疆’的幻想”,涵育国人“‘亲边疆’的国史观”和“积极国家生命观”,刻不容缓,只有如此才能“熔化国民的思想,激动国民的精神”[20]。
林同济从世界格局中考察中国问题,对东北的历史和现实问题的专门研究,对国家疆界(教育)的反省和呼吁,热切期待中华民族发愤图强,强大自我,巩固国防,实现驱除外侮、民族复兴的理想,业已形成。此外,抗战前他早已关注斯宾格勒的学说,熟读其经典作品[21],并明确提出“世界政治只是‘力’的比赛”的观点。“战国派”前后,林同济除了发挥“文化摄像法”,鼓吹“战国时代重演”说,研究中国抗战现实问题,还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因袭的官僚政制有进一步的反思批判。
雷海宗(1902—1962),字伯伦,河北省永清人。1917年进北京崇德中学,与林同济中学同校两年,1919年考入清华学校,1922年留学芝加哥大学,攻读历史和哲学。雷海宗个性内敛,学生时代以刻苦用功著称,同学曾戏称:“雷君在芝专门历史,曾得两次荣誉褒奖及一次成绩奖金。闻君曰:‘埋头读书,不干外事’,人见之莫不曰,今之古人也。”[22]雷海宗在美期间曾但任《留美学生季报》编辑,并发表《强权即公理说》《“五卅”的功臣》等时论,从中可以窥其早期思想之一斑。
《“五卅”的功臣》写于五卅惨案发生后,所谓“功臣”系反语,既指西方列强(文中喻为“神虎”“虎子”),又指中国统治集团(“母老虎”“纸老虎”)。文章强烈批判了“纸老虎”北洋政府,以及为虎作伥的文人官吏、雅人酸士,最终指向罪魁祸首——西方列强[23]。此文思路奇崛,颇为滞涩,但要旨非常清楚,即帝国主义的侵略造成了中国混乱不堪的现实,阻遏了中国的发展,他们是中国最主要的敌人,“五四”“五卅”等事件的根由全在于此,沉痛中蕴蓄着深沉的爱国情怀。
《强权即公理说》则从柏拉图和《旧约》起论,证明公理并非客观存在,而是由“武力产生”,是“强有力”者把自己的“意志”变成了公理,法律和舆论也都是“强有力的阶级所创造出来的空气”,总之,“任何理想,都是强权所造成”,“强权即公理,这是古今不变的真理,将来也不会变的”。是以,国家富强不能靠口号,更不能靠外人,只有强大自我,“强有力的人——特别是强有力的国家——处处亨通,凡事可作,有力去保护他们公理的人才配谈公理”[24]。雷海宗愤愤不平地论证这一颇有争议的政治哲学观点,显然与中国近现代惨痛的历史和自己的切身体会有关。
1927年,雷海宗以论文《杜尔阁的政治思想》在芝加哥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同年回国,先后任教于中央大学、金陵女子大学、武汉大学,1932年返清华大学历史系任教。抗战前,雷海宗发表了不少论文、译作、书评和大量时评,并从中国历史研究中,冥思苦索,认为中国文化的病根在“无兵”,及至抗战,他又结合现实作进一步发挥。
何永佶(1902—?),又作何永吉,字贯衡,广东番禺人。1916年考入清华,在校期间表现活跃,同样擅英文演讲。1918年与冀朝鼎、施滉、徐永煐、梅汝璈等组织“修业团”(后改为唯真学会),并出版会刊《修业杂志》。1924年初,与同学施滉、徐永煐在广州拜谒过孙中山[25],同年赴美留学,初入毕鲁埃大学(Beloit College),1926年入哈佛大学,后获政治学博士学位。
何永佶在清华学校整整待了八年,交游广泛,热心公事,留美期间,《清华周刊》多次刊载其通信,抒写其对清华的深厚感情和远大抱负。他曾写道:“佶虽远托异国而心常系于清华,以在此八年清华宛如生母,唯有旦夕祝其发展,成一完美大学,与世界之柏林牛津剑桥哈佛抗衡,则吾侪将来之所以为国努力者,为不虚矣。”[26]何永佶对文学也很有兴趣,曾创造“牠”以对应英文“it”,发表《王成陶》等文学作品,1940年还将曹禺的《日出》翻译成英文[27],他在《战国策》发表了不少以希腊神话为题材的小品文,也是由来有自。
何永佶约在1930年前后回国,初任教于北京大学,兼任北平政治学会秘书,1932年参加李顿调查团(Lytton Commission)任秘书(中文翻译),1933年8月,曾随胡适赴加拿大参加第五届国际太平洋学会会议。1934年10月回到广州执教中山大学,此后也在岭南大学、襄勤大学等大学兼职。曾发表《提倡第六伦道德》(1932)、《今日中国的两线希望》(1933)、《中日问题最后解决之途径》(1935)、《英美关系及远东问题》(1935)等文。193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其英文著作The Origin of Parliamentary Sovereignty or “Mixed” Monarchy(《欧洲宪政溯源》),此著得到哈佛大学教授麦克伊尔万和伦敦大学拉斯基教授的指导,可能系其博士论文。
抗战爆发后,何永佶供职多处,1938年曾代表国民政府交通部到缅甸考察滇缅公路建设,与印缅战场的中、英、美军方高层有广泛接触,稍后到香港任职《中华时报》,撰写时评,1940年初到昆明,受聘云南“经济委员会”专门委员,一度任缪云台的私人秘书,同时也兼任云南大学教授,1943年11月到重庆中央政治学校任教。此后数年间,他在多种报刊发表大量时评,交游广泛,曾任“第一次高等考试再试典试委员”(1943),并参与民主党派“民主促进会”的活动。抗战胜利前夕,应清华校友孙立人的邀请,何永佶到广州任新一军军部参议,“负责编写英文新一军印缅战史”[28],1948年成书为《中国在印缅战场的作用》(The Big Circle:China’s Role in the Burma Campaigns),并在美国纽约出版[29]。
何永佶才气纵横,是1940年代著名政论家,对国际问题和宪政问题尤有研究。结集的有《为中国谋国际和平》《为中国谋政治进步》《宪法平议》《中国在戥盘上》。1947年赴美考察,1949年离开大陆到马来西亚(新加坡),1956年参加筹建南洋大学,发表《汉字内含关于中国之数事》(1955)、《乘风纪游》(1956)等作品。1956年11月,他以华侨身份,带领新加坡各界代表一行人,到大陆参观访问,主动申请并留在大陆工作,先后任职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对外经贸学院,后不知所终。
陈铨、林同济、何永佶、雷海宗等清华校友彼此熟悉,有相似成长经验和求学经历,又皆学贯中西,业有专攻,见过世面,更满怀救世报国热情,尤其是作为学界新锐,从青年时期到抗战前,目睹国家屡屡受挫于列强,一步一步深陷泥潭。虽然大家专业不同,阐发的角度各异,但皆大抵认为,在生死存亡关头,唯有一致对外,依靠强大的武力和巩固的国防,才能匡救中华民族的灾难和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