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学者生涯
刚到北平一段时间,陈铨除了上课,业余生活忙碌而丰富,参加了不少文化活动。如1934年10月13日,陈铨作为“主人”主持了青励会总会第四十六次“同乐”活动,到会有汤像龙、付任敢、张昌培、刘心铨、黄希濂、朱光潜、李健吾等近20人。会员们讨论了会刊出版、“大学出版社”等事宜,并进行了同乐聚餐。这也是有记载的青励会最后一次活动,此后再无相关记载。
1934年5、6月间,汪懋祖、许梦因发表《禁习文言与强令读经》《文言复兴之自然性与必然性》等文,倡言“文言复兴”,引发了全国性“文白之争”和“大众语”论争浪潮。11月上旬,清华大学中文系在“工字厅”也组织了一次《文言与白话》的讨论活动,到场学生50多人,到会演讲的有郑振铎、朱自清、浦江清、沈从文、王了一等,陈铨亦应邀参加,并发表了自己以“哲学的眼光”看待“文言与白话”的独特观点[12]。
1934年12月,陈铨应南开大学外文系主任柳无忌以及刚受聘南开的罗皑岚的邀请,到天津南开大学作学术演讲,两人都是陈铨清华时期较为密切的同学。罗皑岚1922年考入清华学校,插入陈铨所在“戊辰级”,他们曾共同组织群声学会,都有志于文学创作,关系非常密切。1926年暑假,罗皑岚回乡探亲,因北伐战争,交通中断,无法返校,在湖南老家待了整整一年,返校后插入了下一级,迟一年(1929)出洋[13]。多年未见的同学相聚,少不了一番畅叙别情。12月14日,陈铨在南开大学的“思源堂”作题为《文学批评之标准》的专题演讲[14]。遗憾的是,作为清华文坛“第三期代表人物”的陈、罗、柳,因后来各自经历不同,大家交游渐少,往来不多。
1935年初,应英国政府之邀,国民政府决定将故宫及私人收藏的一批文物古董运到英国伦敦,举办“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以“庆祝英皇加冕二十五周年纪念”,但英国方面居然一再敷衍,不愿为文物买保险。故此,一批学界中人极力反对此事。1935年1月20日,《北平晨报》登载了《我国学术界反对古物运英展览》的公开信,在公开信上签名的有王力、陈岱孙、赵诏熊、金岳霖、朱自清、熊佛西、周培源、浦薛凤、张荫麟、李健吾、梁思成、张奚若等28人,陈铨也位列其中。
陈铨回国时已届而立之年。过往情感已无可追回,好在十几年来,求学生涯和职业规划一切顺利,工作稳定后,婚姻大事被提上了日程,而来做媒撮合的好心的月老自然不少。陈铨也很快就“邂逅”了终身伴侣,日后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妻子——邓昭常。邓昭常(1910—1993),四川江津白沙镇人,初级师范学校毕业,曾任小学老师。邓家是当地名门望族,其父邓鹤丹(1873—1943,字褵仙),早年留学日本,加入过同盟会,与陈天华、于右任、程潜等交识。后在家乡江津白沙协助其兄邓鹤翔办新学,在当地有很高名望。邓鹤丹育有三子五女,邓昭常为第四女。
陈铨、邓昭常的姻缘与四川同乡叶麐有关。叶麐(1893—1977),字石荪,四川古宋县人,心理学家、教育家,192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29年获法国里昂大学文学博士学位,1930年回国历任北大、清华等多所大学教授,也是青励会会员。1934年6月,叶麐与邓昭仪(邓鹤丹第三女)结婚,在叶氏夫妇介绍下,陈铨结识了应邀从江津来到北平的邓家九妹邓昭常。
据说,在清华大学大礼堂,陈铨第一次“遇到”秀慧端庄的邓昭常,便一见倾心,遂发起热烈的追求。郎才女貌,情意契合,两人很快相恋。1935年3月31日,陈铨与邓昭常在清华大学“工字厅”举办了新式婚礼,吴宓、林伯遵、贺麟、赵诏熊赵访熊兄弟等众多师友到场祝贺,只是双方父母长亲未能见证这喜庆的一幕。《清华校友通讯》还揭载了他们的婚讯:“一九二八级校友陈铨君,现任母校专任讲师,与同乡邓女士暑假前在校结婚,即卜居母校。陈君才情俱富,邓女士亦仪态万方,令人羡慕。他们自做爱以至结婚,为期不过数月,其特别快之程度,洵非一见心倾者不办也。”[15]
陈铨婚后的住所是清华大学新建成的教师宿舍——“新南院”9号。“新南院”完工于1934年10月,是清华大学按高标准建成的30套教师住宅,每套皆为200多平方米的独栋单层花园洋房,屋前屋后皆有庭院,“内部规划之精密,真是极其旁通曲折”,“有大客厅以资宴客,有小书房以备藏修,其余寝室、贮藏室,应有尽有”,“屋之后偏东,有浴室兼厕所一间,再外一间,为更衣室”,电话门铃、浴池马桶等时髦的新式装备一应俱全[16]。新南院一经建成即成为清华园内引人注目的焦点,这不仅在于其条件豪华,设施周全,更在于它的主人皆为各业的一流学者和青年才俊。如陈铨的隔壁分别是物理学家赵忠尧(8号)和古生物学家张席褆(10号),同期入住的还有闻一多、张荫麟、潘光旦、陈岱孙、萧公权、俞平伯等学者教授。
由于路途遥远,婚礼时双方父母均未到场,陈铨夫妇决定暑假中回四川省亲。一番舟车劳顿,相继到江津和富顺,拜谒了双方长亲。陈铨一年前返国回乡时,深叹川中吏治腐败,民不聊生,随着国民政府加大对四川政治、军事、财政等方面的干预整顿,尤其是“新生活运动”风之所及,兵匪横行、遍地烟馆妓院等腐败不良现象有很大改观。陈铨耳闻目睹家乡的新气象,北归后写成《进步的四川》,表达了对时局国运的殷切期盼:“这次回川所得最大的安慰,就是中国前途是有希望的,中国人是有出息的。”[17]
陈铨在外求学多年,全赖家庭的鼎力支持,为报答亲恩,孝奉双亲,工作后,他主动承担起大家庭的经济负担,按期往家汇款。此次回乡,陈铨将四哥陈
南的孩子、侄儿陈光祜带到北平,准备好好培养,同时还将表兄李子云请来当厨师。新婚燕尔,夫妻谐和,多年来漂泊不定的生活宣告结束,过起了有规律的日子。文人风气,清谈宴聚,交流切磋,自是风雅之事,陈铨很快融入其中。仅据《朱自清日记》所载,1935年陈、朱同宴的聚会就有好几次,到客则有赵家璧、张荫麟、闻一多、顾一樵诸人[18]。陈铨的老表厨师善做川菜,家中常常高朋满座,热闹非凡。1936年2月,长子陈光群出生,次年4月,次子陈光还出生,兴奋喜悦自是必然,只是生活陡然忙碌起来,而陈铨也迈入人生的新阶段,并在这短暂的几年安稳日子里,迎来了研究与创作的高峰期。
众所周知,陈铨在学术史上受到关注是博士论文《中德文学研究》以及“战国派”时期的言论,前者获得学界的高度评价,后者则颇多争议,且多在文化(学)史视阈予以考量,而非学术层面。事实上,抗战前从武大到清华的三四年间,是陈铨一生学术上真正的“黄金时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不妨先作一个罗列。
一、德国文学研究与哲学研究。前者代表性成果是以歌德、席勒、赫伯尔等为研究对象、刊于《清华学报》的研究长文;而在哲学方面,除了论文《从叔本华到尼采》外,还包括《Feng(冯至)Die Analogie von Natur und Geist als Stilprinzip in Novalis’ Dichtung.》(1936)、《Glockner,Hegel-Lexikon》(1936)、《Stenzel,Dilthey und die deutsche Philosophie der Gegenwart》(1937)、《尼采与近代历史教育》(1937)、《关于黑格尔》(1937)等书评。此外,陈铨还翻译发表(出版)了硕博论文,完成了一篇独特的长文《中国文学对于世界的贡献》(1934)。
二、德国文学与哲学介绍和翻译。此方面内容主要有三块:一是与上述研究相呼应的介绍和翻译,如《德国浪漫诗人罗发利斯及其〈青花〉》(1934)、《席勒在德国文学史上的地位》(1934)、《赫伯尔之悲剧观念》(1934)、《寂寞之尼采》(1934)、《歌德的塔梭与斯坦茵夫人》(1936)等,以及诺瓦利斯的诗歌(1934)、赫伯尔《玛丽亚·玛格达莱娜》(1934)、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序言(1934)和诗歌的翻译等;二是对德国著名学者克洛那、雅各布教授的学术思想的译介,如《黑格尔哲学对于现代的意义》(1931)、《黑格尔哲学在国际间的研究》(1932)、《哲学与人生》(1935)、《精神与世界》(1936)、《Jacob und Jensen,Das Chinesische Schattentheater》(1935)、《亚可布教授论东方对于西方文化的影响》(1936)等;三是欧美当代作家独幕笑剧的改编,如《欺骗》(1936)、《扰乱》(1937)等,后曾结集为《西洋独幕笑剧改编》(1940)。
三、文学创作和批评。主要作品包括自传性长篇《死灰》(1935),短篇小说《政变》(1935)、《欢迎》(1936)、《巴尔先生》(1936)、《梦兰的家》(1936)、《夜归》(1936)、《惩罚》(1936)、《安慰》(1937)、《王二娘的政治运动》(1937)、《免职》(1937),散文《德国老教授谈鬼》(1936)、《哈孟雷特与房租问题》(1936)、《回忆》(1937),文学理论《经验与小说》(1936)、《批评与创作》(1936),等。
此外,陈铨还完成了一些跨界的研究和翻译,如《德国民族复兴运动的哲学根据》(1934)、《俾斯麦与德国民族性》(1936),中德外交档案翻译《德国关系中国外交文件汇译》(1935),以及《一九三六年的世界经济》(1936)、《法郎贬值的前因后果》(1936)等关于世界经济的长篇述评。以上除少数系旧作,都是在不到三年间完成的,可见其惊人的创造力和学术爆发力。
避开创作不论,上述成果对应正是陈铨在克尔大学时的主系和副系——德语文学和哲学。如前所述,陈铨在哲学上受过相当严格的训练,对欧西哲学的源流演变、要言奥义,如数家珍,尤对康德、黑格尔等德国古典哲学颇有心得,而最感兴味的则是尼采的生命哲学。作为一个学者,其主业和最佳成绩是德语文学研究,下面我们就来考察这一鲜有问津的陌生领域,并从中一探德意志文化精神对陈铨究竟有怎样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