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席勒、赫伯尔

四、歌德、席勒、赫伯尔

陈铨以个性化的尼采阐释而著称,事实上,其研究专长是德语文学,并在抗战前已初具规模。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十九世纪德国文学批评家对于哈孟雷特之解释》《歌德浮士德上部的表演问题》《席勒麦森纳歌舞队与欧洲戏剧》《赫伯尔玛利亚悲剧序诗解》等研究长文。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批评家对于哈孟雷特之解释》详细考述了自莱辛、歌德以来,德国文学批评家对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接受史和评价史。文章一方面通过扎实的史料梳理,指出莎士比亚在英国文坛的地位尚未十分巩固,德国的批评家就已非常赏识他,莎剧演出的兴盛“连英国都望尘莫及”。换言之,莎士比亚“在世界上获得了最高的荣誉”,德国人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另一方面,陈铨通过细致深入的阐释分析,揭示了莱辛、歌德、伯尔勒、施莱格尔、叔本华、韦尔德、鲍姆加通、格锐蒙、鲍尔生、罗林等德国批评家们,围绕《哈姆雷特》作出种种不同的解释。

陈铨认为,这些不同维度,甚至意见相左的解释,“似乎都有缺点,似乎都没有找出真正莎士比亚的本意,《哈姆雷特》仍然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但这“并不是白费功夫”,反而“清楚明白”地说明了哈姆雷特“人格的复杂性”,印证了《哈姆雷特》是欧洲文学史上“最少数伟大作品之一”,而不断推进的研究则体现了人类“求真的精神”。文末写道:“世界一天不消灭,我们相信哈孟雷特的解释问题,也一天不会停止。至于哈孟雷特这个谜团,是否有解开的可能性,我们在这里不能讨论,也用不着讨论。”[22]这表明他自己对《哈姆雷特》也有深刻的颖悟和会意。

《歌德浮士德上部的表演问题》探讨的是诗剧《浮士德上部》不算成功的演出历史及其原因,并指出改进演出的思路和建议。陈铨指出,《浮士德上部》的舞台演出一直有一个处理不好的难题——《序诗》里年轻的浮士德,饮下了药酒后才返老还童,以至于“历来浮士德的表演,观众总觉得前后不一致,只能够有一部分成功,不是老浮士德演得不好,就是少年浮士德演得不妙”,始终不能完美演绎出“歌德真正的原意”和“原书真正的价值”。陈铨认为,如此重要关节“全靠一杯药酒”,不是一个伟大作家和一个伟大戏剧“应有的廉价动机”,其中必有玄机。

《浮士德上部》共有三个版本,历来《浮士德》演出是根据1808的“定本”(创作于1797—1808年),但问题是,歌德已于1790年出版了《浮士德残本》(1778—1790年),1887年又发现了《浮士德原本》(1768—1775年)[23]。通过考察《浮士德上部》的创作历程,陈铨认为,浮士德是“狂飙时代”青年歌德思想探索和艺术追求的产物,因为《浮士德原本》中“始终是少年浮士德”,其他两个版本中的老浮士德、女巫、药酒等新加和改写的桥段,则改变了浮士德的形象。但是,歌德的“计划失败了”,因为“定本”里的浮士德形象,“仍然充满了少年浮士德的情绪,无论讲到题材语言人物,无不带狂飙时代的色彩”。

在具体论述中,陈铨通过细致入微的考证分析,指出浮士德形象前后矛盾的具体表现,如《浮士德上部》暗示浮士德年事已高是不可信的;浮士德在女巫那里饮的酒,并非返老还童的药酒,而是刺激情欲的“春酒”;浮士德读《圣经》的情节是少年歌德的人生经历;浮士德要自杀的举动与维特一样,也是狂飙时代的风气;等等。所以,《浮士德上部》舞台表演难度大、演出不能尽其意的根源,在于“浮士德自身矛盾成了解不破的谜团”,即剧本内在结构的冲突和浮士德形象的不统一。

通过逐一检视《浮士德上部》演出史上几种常见的表演方式,以及马可夫斯基、韦克等人表演的得失,陈铨认为“真正浮士德表演的成功,至今还没有达到”,而若要获得“真正成功”,首要条件是要搞清楚剧本和人物:

第一:一定要认清《浮士德上部》是狂飙时代的产物,浮士德是狂飙时代的代表。第二:歌德的浮士德不能有少年老年的分别,他只是一个少年浮士德。第三:歌德《浮士德上部》是整个浮士德生活演进中的一个阶段。这一个阶段,是少年的阶段,是狂飙时代的阶段。[24]

冯至曾说:“十九世纪后半叶,有一部分研究浮士德的人,不视《浮士德》系一个整体,而分成断片,并蓄意在其中发现矛盾,虽一代大师如色勒(Scherer)者亦不免此迂曲之见,其实浮士德全书自始至终具有一贯的精神一致的结构。”[25]此说其实未必尽然。虽然《浮士德》是歌德一生思想和艺术的结晶,的确有“一贯的精神”,但歌德历时六十年的漫长岁月才最终完成,其人生经历、思想观念、创作心理等始终在变化中,“分成断片”解释顺理成章。

要言之,《歌德浮士德上部的表演问题》从舞台演出实践角度,深挖细掘,熔史实考证、文本细读和知人论世为一炉,清晰地呈现了《浮士德上部》的创作历程,以及歌德的人生经历、思想变化与时代演进之间互动共生的关系。如此新颖的方法,亦同样体现在席勒研究中。

四万言《席勒麦森纳歌舞队与欧洲戏剧》以席勒的颇有争议的仿古之作《墨西拿的新娘》(Die Braut von Messina,1803)作为研究对象。陈铨以该剧独特的形式——合唱队(Chorus,陈铨译为“歌舞队”)作为切入点,首先考察了古希腊戏剧传统合唱队的历史演变,继而详细阐释了席勒合唱队的理论建构与《墨西拿的新娘》中合唱队成功运用,最后说明了席勒复活合唱队的原因和意旨。

合唱队起源于古希腊酒神颂歌,后渐发展演化成戏剧(悲剧)。经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等悲剧家的改造创新,情节和人物成为戏剧的中心,合唱队在演出中的“长度缩短”,“逐渐失掉了它原来的地位”,只在烘托主角(“信托人”)、场次转换等方面起辅助作用。古罗马时期辛力卡(Lucius Annaeus Seneca)的戏剧中的合唱队与故事情节完全分离,只是一种“传统下来的形式”,但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却又成了“大家效仿的目标”。17世纪以后,这种“有形无神”“没有多少存在的价值”的合唱队在欧洲剧坛逐渐式微,直至弃之不用。在德国也是如此,但到狂飙时代结束,古典主义抬头,德国剧坛“渐渐回复到仿效希腊的悲剧来”,歌德曾与席勒“共同仔细研究希腊悲剧的歌舞队”。在此背景下,席勒创作了《墨西拿的新娘》,欲以“古希腊悲剧诗人的剧型和他们较量一番,同时试验一下古希腊悲剧中合唱队的戏剧效果”[26]

陈铨认为,席勒在悲剧中恢复合唱队,有以下原因:其一,戏剧家不应该受舞台的限制和束缚,合唱队是“实际”舞台之外的另一个“可能”的舞台;其二,席勒认为戏剧既是游戏娱乐,也是道德教训,合唱队就是把道德教育自然地融于戏剧艺术中;其三,“真正的艺术”既是“超脱实际”的理想,又是“切合实际”的真实,近代的自然主义和浪漫主义各有偏废,都不是“真正的艺术”。悲剧中增加合唱队,“能够使悲剧成了理想和实际的调和,实际的超脱和实际的切合同时并立”。其四,最高尚的艺术境界不单是“新鲜伟大的生命”,也应该有“高尚美丽的安静”,合唱队将“反思与情节分离”,使舞台上的真实与作家“抒情的自由”隔开,也使观众与剧情保持距离,使他们在激情中保持“自由”。

陈铨认为《墨西拿的新娘》中合唱队有以下特点:一是合唱队是演员的一部分,与戏剧结构和剧情发展有密切关系,不是可有可无的;二是合唱队往往随着情节发展,自然妥帖地发出道德教训,启示观众;三是合唱队对戏剧氛围的营造,起到了极大的烘托作用;最后,《墨西拿的新娘》继承发扬了古希腊以来合唱队的“七种长处”,同时也避免了“四种坏处”。是以,《墨西拿的新娘》是“欧洲近代悲剧中采用歌舞队最完备的戏剧,同时也是用歌舞队表演最成功的悲剧”。

进一步,陈铨认为,席勒合唱队的理论构建和实践探索,意在反对彼时风行一时的“自然主义”思潮,提倡古典主义文学,以达到“艺术教育”的目的。席勒深受康德二元论哲学思想影响,特别信崇其道德哲学,但席勒也有自己的创见。康德认为道德的目标与人类的欲望,总是处于对立的地位,“一定要压制欲望,道德才有发展的机会”,而席勒认为,道德不应该是强迫的,人类应该通过教育,心甘情愿、潜移默化地“养成一种道德上的习惯”,这种教育就是席勒新创的德语概念“艺术教育”(ästhetische Erziehung,也译成“美育”),而戏剧作为一种最受大众欢迎的娱乐,就是最好的形式。这就是席勒创作《墨西拿的新娘》的原因所在。

陈铨最后指出,随着文学思潮的演进,欧洲舞台上除了传统的合唱队以外,更多的是以“变换的形式”,将合唱队“抒情的成分”和“歌唱的成分”掺入到话剧中来,如新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表现主义等,并特别提及曹禺的新作《日出》中建筑工人的唱歌,其实也是合唱队的“变种”[27]

从晚清到民国的德国文学引介,歌德、席勒关注者甚众,陈铨独树一帜的研究是赫伯尔。赫伯尔(Friedrich Christian Hebbel,1813—1863),德国19世纪著名剧作家,生于德国北部小镇韦塞布伦(Wesselburen),出身寒微,十四岁时,做泥水匠的父亲去世,一度生活极为困顿,后经刻苦学习,终有所成。1840年,赫氏以处女作《尤滴》(Judith)一举成名,一生共创作十五部戏剧,并有诗歌及其他理论文章,以及去世后被发现的1835—1863年的大量日记(6卷)。赫伯尔最有名的作品是三幕“市民悲剧”《玛丽亚·玛格达莱娜》(Maria Magdalena,1843)。

中国最早介绍赫伯尔的是王国维。1907年,静安先生撰《戏曲大家海别尔》,称其“不独为十九世纪中叶之首屈,抑亦全德文学史上之伟人”,并介绍了赫伯尔的悲剧观与《玛丽亚·玛格达莱娜》等三部剧作[28]。新文化运动后,多种德国文学(史)编(译)著中对赫伯尔均有专门介绍,如刘大杰编著的《德国文学概论》(1928)费了不少篇幅介绍了其生平、七部剧作及其“艺术观”[29]。考诸百年来赫伯尔的中国接受史,多为常识性介绍,而19世纪德国“写实派中最伟大的悲剧家”和“批判现实主义戏剧家”,则是中国学界对赫伯尔的基本定位[30]

在博士导师李培影响下,陈铨对赫伯尔情有独钟,不仅写有《赫伯尔之悲剧观念》(1934)、《赫伯尔玛利亚悲剧序诗解》(1937)、《赫伯尔的泛悲观主义》(1941)等论文,翻译了《玛丽亚·玛格达莱娜》,还开过研究生选修课《海贝尔》。在这些文字中,陈铨全面阐释了赫伯尔的哲学思想、悲剧观念与戏剧创作之间深刻而复杂的关联。

第一,陈铨通过考察赫伯尔的著述、生平和个性,揭示了其不但是剧作家和诗人,也是“一个极深刻的思想家”的本色。首先,赫伯尔是一个“最喜欢研究哲学”的戏剧家,而且“不顾一切要想把哲学表现在他艺术品中间”;其次,赫伯尔受黑格尔历史哲学影响,认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和理想,但与之“相反”的精神与理想亦同时产生,历史就是在这一正一反的矛盾冲突中演进,永远不能到达“绝对自由”。再次,赫伯尔认为最适宜表现“历史意志”的悲剧艺术,其主人翁“不必为伟人,为英雄,为出色人物”,“王侯将相可也,贩夫走卒亦可也,美人皇后可也,平常妇女亦可”,只要能“表示出时代精神之冲突”人物都可以,他们不可避免地成为新旧冲突牺牲品,“除了帮助宇宙完成他重复演变的过程以外,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这就是赫伯尔的人生观和悲剧观,这种“形而上的悲观主义”,也被称为“泛悲观主义”[31]

其次,为了阐释清楚赫伯尔的哲学思想如何主导并决定其艺术观念,陈铨从《玛丽亚·玛格达莱娜》的《序诗》中发现奥妙,认为这“太形而上学”的诗篇正是打开赫伯尔的艺术思想的钥匙。在《赫伯尔玛利亚悲剧序诗解》中,陈铨旁征博引,逐章逐句地细细诠释了这62行《序诗》,阐明了赫伯尔哲学观念中的真实包括“本体”和“现象”,而诗人的灵感是打开“世界本体的钥匙”,“自然”(“现象”)有达到“本体更高的自觉”,选择并指示诗人通过艺术,“达到宇宙真理最好的工具”,而“诗人不是从世界,而是从自身,不是从感官现象乃是从形而上学的思想起首”。所以,对于赫伯尔来说,艺术就是解决真理问题的“工具”[32]

此外,还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陈铨是第一个将《玛丽亚·玛格达莱娜》译成中文的人[33];其二,他还指出,在中国新文学上有重要影响的易卜生“最服膺赫伯尔”,赫氏的作品“曾经对易卜生发生过很大的影响”,尤其是《玛丽亚·玛格达莱娜》,“同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更明白的有蛛丝马迹可寻”[34]。总之,陈铨通过全面的介绍和切实研究,大大提高了中国的赫伯尔研究的水平和深度,以笔者有限视野,至今未见能出其右者。值得一提的是,陈铨1940年代的《野玫瑰》等抗日谍战剧,着力表现抗战救亡的“时代精神”,也是受到赫伯尔的启示和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