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追求:“理想主义与浪漫精神”
陈铨剧作被公认具有浪漫主义色彩,他曾自我标示《金指环》《蓝蝴蝶》为“浪漫悲剧”,其显著的特征是刻意以人物逾常的行为,表现超越世俗人生,渴望心灵自由的理想主义精神。这种倾向显然与陈铨的德国文学修养,尤其是德国浪漫派文学和狂飙文学的影响密切相关,但其间的渊源关系却比较复杂。
首先说德国浪漫派的影响。18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是“西方意识领域里最伟大的一次转折”,其起源“不在英国,不在法国,而是在德国”[8],德意志的落后尤其是其“受伤的民族情绪和可怕的民族屈辱”,使浪漫派作家们对启蒙理性精神失去了信任,转而寻求向内的世界,在哲学思辨、追慕古风、宗教神秘中寻找精神的慰藉和理想的彼岸,“深沉、内向、含蓄而又富有厚重的内在激情,表现出一种沉重得像背负着十字架的沉郁气质”[9]。陈铨则试图通过戏剧艺术的形式,将德意志浪漫派向内的形而上气质移植到中国语境。
陈铨认为,德国浪漫派文学的核心理念就是“理想主义精神”,其实质是对“真善美无限的追求”,诺瓦利斯的小说《奥夫特尔丁根》(Heinrich von Ofterdingen)中的“青花”意象则是“理想主义”最好的象征物。它“若远若近,忽隐忽现,永远追求,永远不能到手”,世界是无穷的,追求也是无限的,“以有限的力量,作无限的追求,所以人类的理想,隔现实始终是遥远的”,而“理想主义的精神”烛照了人类的灵性和崇高[10]。他说道:“我最近两个剧本《金指环》和《蓝蝴蝶》,都标名为‘浪漫悲剧’,是有深意的。剧中主要人物,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真善美的任何一方面,愿意牺牲一切,甚于生命,亦所不惜。我认为摆脱这一种物质主义的浪漫精神,是中国现代人最需要的。我们目前政治、社会、教育上种种不良的现象,都要这一个精神来拯救。”[11]
但事实上,陈铨的理论诉求和创作实践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疏离和断裂。要言之,他将“青花”理想皆具体化为了为民族国家的献身精神,从而稀释冲淡了其普遍性意义。在陈铨的剧作中,民族意识始终是难以超越的最高境界,个人情感往往沦为英雄形象的作料,一切都可以有条件地放弃,唯有民族国家是不变和最后的归依。夏艳华、樊秀云等都是牺牲了个人投身于抗战的集体事业中,在个人情感与民族意识之间的选择干脆利落。这种情形在《金指环》《蓝蝴蝶》中表现得尤为典型。
《金指环》系根据梅特林克三幕剧《莫纳·瓦娜》(Mona Vanna)改编。原作中基多不相信瓦娜,坚持要杀死普林齐瓦勒,并非不相信妻子的忠诚和情敌的诚意,只是他无法克服人性的弱点——嫉妒和偏执。但在陈铨改写中,民族大义则轻易化解了人性宿命,冤家对头成为抗敌盟友。瓦娜有担当有勇气,却参不透人类的本性,而有民族国家概念为指引,尚玉琴就想得非常清楚,也早就作好了牺牲的准备,以促成情敌之间的联合[12]。实际上陈铨只是借用了梅特林克的故事框架,表达的是自己的思想观念,难怪他说虽是“改编”,其实是“自行放手写出”,“中间因袭的成分,和创造的成分,很难分辨,也无暇分辨”[13]。
《蓝蝴蝶》中的女主角婉君不甘于世俗生活,一心要“摆脱人生枷锁”,渴望“灵魂的自由”,但只有在除掉汉奸,照料好为“国家服务”的丈夫(完成使命),才去追寻神秘的“蓝蝴蝶”的召唤。陈铨自己解释说:“《蓝蝴蝶》剧中的人物,大部分都是理想的人物,在感情和道德的激烈冲突之中,他们精神上痛苦万状。这一种痛苦,在一般物质主义和实用主义者看来,也许是多余的,然而人格的高下,时代的升降,民族的兴废,也就看大多数领导社会的人,是否愿意牺牲一切,争取这一点多余。”[14]但正是急于表达观念,戏剧冲突反而流于空洞的说教,不能令人信服,尤其是剧中婉君受虚幻的“蓝蝴蝶”的暗示自杀身亡,实在缺乏必要的情节铺垫、感情蕴蓄和社会基础。是以曾有读者颇为不解和不满,撰文质问作者婉君为什么一定要自杀[15]。
事实上,陈铨的戏剧创作更多地受到德国狂飙文学,尤其是席勒的启发。如其所言,狂飙运动是德国民族意识觉醒和创造民族新文化的伟大运动,“不但对于德国文学,产生了解放创造庞大的力量,它对德国的思想政治社会宗教各方面,都有深刻的影响”,一举奠定了德国文化和民族精神。[16]比之于“世界诗人”歌德,陈铨的戏剧受“民族诗人”席勒的影响更明显,这不仅因为席勒是“使德国民族自己认识自己运动中的急先锋”,是“固定德国文学”的“奠基者”,更在于席勒是“伟大戏剧家”,作品更多表现了“地方性”和“民族精神”[17]。不仅在表现“民族精神”方面,陈铨的“浪漫悲剧”一词也是来自席勒的启发[18]。
综上所述,陈铨着力表现的所谓“青花”精神,在中国的语境中,终究有些隔膜,不免淮橘为枳,缥缈无根。当然,这种探索也不无价值,陈铨曾说:“狂飙运动中间启示的人生观,对于数千年受儒家传统哲学支配的中华民族,更需要选择采纳,来培养我们民族的活力,进取的精神,感情的生活,理想的追求。”[19]其剧作一定程度上张扬了“感情就是一切”、精神力量无限的狂飙精神,并期以用德意志文化的形而上的浪漫气息,来裨补中国文化传统中以理制欲,很少关注形而上的精神层面的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