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回归本业
陈铨本欲借“中制”平台,在重庆戏剧界有所作为,实现导演的理想,但事与愿违。现实中的种种困扰,让他不由得怀念起“联大大批纯洁热情,可爱的学生,和许多学术修养甚高,没有嫉妒,没有偏见的同事”。[14]《蓝蝴蝶》后,陈铨只为应付“中制”的工作任务,勉强写了一个电影剧本《不重生男重生女》,“写出来后未得演出,结果还是遭到开除”,从此以后他就“不再写戏剧电影了”[15]——1944年新厂长蔡劲军上任,由于“表现”不力,就被“中制”解聘了。
实际上,当陈铨“感觉环境不允许”他继续从事戏剧事业,1943年初即在四川同乡、清华校友陈石孚的介绍下,担任中央政治学校的英文教授,回归了本行。随后在旧识张沅长(时任国民政府外交部参事)的推荐下,担任了青年书店的总编辑。同样在这一年,他还应王泊生之邀,在重庆国立歌剧学校讲授一学期的课程(编剧与导演),课余还曾带领学生排练过《黄鹤楼》,只是因为无钱演出,排练也停止了。[16]为了谋生,陈铨还曾化名在重庆的报上登载过英文补习教师的广告。
陈铨任职青年书店期间,将八弟从老家招来重庆,担任书店的办事员。陈雄岳因此得有机会与兄长朝夕相处三年,获悉了哥哥的不少往事,晚年他感慨万端,写下了题为《与家兄陈铨相处时的记忆》的回忆录,记载了五哥陈铨所述自己的经历见闻,以及有交集交往的梁启超、陈寅恪、金岳霖、洪谦、吴晗、张荫麟、黎锦晖、杨西孟、林同济、闻一多等学界中人的趣闻逸事。他同时还保存陈铨从清华学校到抗战时期120多封家书、少量未曾发表的文章,以及成绩单等物件,为研究陈铨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教书上课、编辑书刊是陈铨的本行和长项,更不用面对各种复杂关系,做来自然得心应手。他之所以四处奔忙,做了这么多的兼职,一方面是生活所迫,另一方面也想干出一番事业,对青年书店的事业更是颇有期待。陈铨不仅请来陈邦彦和黎锦晖主编《青年与科学》《新少年》两大月刊,并有编译出版“西洋近代名剧百种,作有系统的介绍”的宏伟计划[17],尤其是为自己主编的《民族文学》费了不少心力。
有论者认为,《民族文学》是“战国派”的后续刊物,并依据其“论坛”“广告”等栏目,刊载了孙中山、蒋介石等关于民族主义、抗战时局的言论和广告,认为该刊“偏‘右’偏‘白’”,并判定陈铨“由一位中间派文人走向国民党阵营”[18]。事实上,青年书店是1938年由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主办,总部在重庆,以出版三民主义书刊为主。1942年移交三青团主办,陈铨即在此时被聘为“总编辑”。作为一个国民党的官方宣传出版机构,刊布发表官方的言论,本属正常,据此判断陈铨的政治倾向和现实意图,未免有些粗率。抗战初期,《新华日报》《群众》《解放日报》等共产党报刊,也刊载过孙中山和蒋介石的言论。
国民党的官僚体制相对松散,嫡庶系统多,组织不严密,裙带色彩浓厚,关系复杂。记者出身的俞树立因为与张治中(时任军委政治部部长、三青团书记长)关系密切,当了青年书店的总经理。俞树立是张沅长的表哥,陈铨因为与张沅长熟识,并在他的介绍下,做了书店的“总编辑”。陈铨则拉来自己的弟弟,以及好友黎锦晖、张少甫(青年书店秘书)等人来帮忙。陈铨做这个“总编辑”直接原因无非是做兼职赚钱养家糊口,当然也可以此为平台,发挥专长,实现文学理想,并非主动表示向当局示好,即使是为了倡导“民族文学运动”,也只是宣扬他个人的抗战救亡的文化见解,并没有刻意的政治目的。
不幸的是,青年书店很快就关门停办,《民族文学》1943年7月创刊至1944年1月,只出了五期即无奈停刊,而陈铨计划的西洋“名剧百种”仅出了《名门街》一种。青年书店倒闭的原因,令人啼笑皆非。1943年底,俞树立把资金挪去做投机买卖,结果血本无归,书店被上峰责令停办,无奈关门,陈铨的愿望再度落空。至于《民族文学》受到《新华日报》《群众》等左派报刊不断攻击,大概也是迂回的策略,若非如此,他们何不直接针对国民党的官媒,或者干脆批判政府,岂不更好?
《民族文学》的宗旨是“建立民族文学,介绍西洋文学,鼓励文学创作”。为了办好刊物,陈铨约请多位教授名家为“特约撰述”,如沈从文、吴达元、孙大雨、朱光潜、梁宗岱等[19],并给冯至去信征求办刊意见[20]。除上述几位外,《民族文学》的作者还有朱自清、姚可崑、柳无忌、吴晗、方重、袁昌英等有名的学者,以及戴镏龄、杨静远、林同端、金启华等青年学生。
由于存在时间短,很难考详《民族文学》的确切影响和实际意义。但文学界众多名家学者都加入其中,本身就说明刊物的品位,陈铨还曾照多年的习惯把自己的“作品”寄给远在昆明的老师吴宓,吴宓还曾在日记中写道:“上午,小雨。靛舍立读铨编《民族文学》第一期,甚服铨之才干。”[21]尤值得一提的是,《民族文学》发表了一批青年学生的文章,有扶掖新人的尝试和努力,其中第四期所刊短篇小说《萦》就是一例。
《萦》的作者杨静远时为武汉大学英文系三年级学生,系陈铨当年在武大的同事杨端六、袁昌英夫妇的女公子。小说写的是大学生的生活,文笔细腻,描写真切,陈铨在《编辑漫谈》中充分肯定了作品在描写“青年生活”方面,“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并说一个年轻学生“写作已经有了这样的成绩”,“令人欣幸”[22]。在专业刊物发表作品,还得到主编的夸奖和千元稿费,让杨静远大喜过望:
我的期望的终于来了!午饭后,妈妈说:“《民族文学》来了。”我立刻拿到手。天哪,是粉红封面,比前几期都难看,可是再难看也无足轻重了。我翻出我的child[孩子],看见《萦》这题目下自己的名字,我看内容,它对于我却好像很陌生……我的小说在第二篇。妈妈说:“陈铨真是给你最大的honour[荣誉],把你的放在前面。”妈妈显然很高兴,眉飞色舞地频频问我:“快活吧!快活吧!”……快乐填满了我脑子,不能再接受什么东西了……我想起在远方的朋友们,我想起本校的同学们,不久他们会用怎样一种眼光看待我……[23]
据杨静远日记所示,王世杰还为她的这篇小说专门写信给杨端六,说罗家伦给他推荐了《萦》,他们夫妇都看了,并称赞有加[24]。此事足足令杨静远开心兴奋了大半年,其日后学有所成,研究英国作家勃朗特姐妹,是西洋文学翻译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