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语境:文化哲学家和人生哲学家尼采
如果说留德时期还只是印象式的评点,那么1934年回国后的三年间,则是陈铨深入尼采研究的第一个爆发期。除了在论文和小说中多次论及尼采,他还译述了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作品,写有长文《从叔本华到尼采》、书评《尼采与近代历史教育》以及《寂寞之尼采》等文,并有《尼采评传》的写作计划,一举成为中国一流的尼采专家。随着语境的变化和研读的深入,尼采形象发生了变化,那个“极端”的尼采隐而不表,而是塑造了一个启蒙者的尼采形象。
首先,在一些零散论及尼采的篇章中,陈铨建构了文化哲学家和人生哲学家,同时也是超一流诗人的尼采形象。陈铨认为,近代以来,科学进步,工业发达,物质主义嚣张一时,导致人类动物化、机械化,灵魂空虚,尊严尽失,而尼采痛恨这种“只有物质,没有精神,丑恶无聊的文化”,揭示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和文化歧途,并把“哲学上的注重人的趋势”,“演到极端”,“成功了他的超人主义”[20],从而开创了“新文化,新宗教,新人生观”,但尼采为“人类之尊严”而“声嘶力竭”,却“未获解人”,“转为疯狂,终身寂寞”[21]。
陈铨很有见地地指出,尼采打破传统哲学理性思辨和逻辑推理的学究气,并极高评价了尼采作为超逸的诗人的气质:
尼采用的方法,不是干枯艰深死无生气的逻辑,乃是充满了诗意,充满了情感,充满了神秘性的教训……我们研究尼采的哲学……同研究旁的哲学家不同,在这里没有清楚的条理,没有逐步的证明,完全要在字里行间,去心领神会。但是尼采的文章,艰难在这个地方,美丽也在这个地方。尼采不单是第一流的思想家,同时又是第一流的诗人。他的文章在世界文学史上,也要占很高的位置。[22]
陈铨还翻译了尼采“令人增无穷之勇气”的《秋》(Der Herbst)、《松树与雷》(Pinie und Blitz)、《敌人手中》(Unten Feind inden)等三首短诗[23]。
1936年,陈铨在《清华学报》推出第一篇正式尼采专论《从叔本华到尼采》。这篇三万言长文,围绕尼采最关心的“人生”问题,立足于尼采哲学形而上的意义,详细阐述了叔本华的意志哲学和悲观主义对尼采的影响,以及尼采哲学的发展脉络、形成过程和精神内涵。陈铨认为,尼采对叔本华的“接受”和“超越”,就是战胜“消极颓废悲观主义”,回归早期“积极努力的悲观主义”的过程。尼采初期不满于弥漫于欧洲文化中“不求进步”的“乐观主义”,接受了叔本华悲观论,但推翻了“肤浅无聊的乐观主义”后,看到了可怕的后果,“大家清楚看见人生的本来面目”,也可能“失掉对人生的勇气”,深陷“颓废悲观”之中,乃至“根本抛弃人生”。尼采不能容忍这种“实际的悲观主义”,并继续向前探寻,经过“赞成”“过渡”“反对”三个阶段,一步一步超越了“艺术”“上帝”“科学”和“道德”的藩篱,最终彻底“摆脱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抵达了人生的“归宿”和通向“光明”的“唯一方法”,即“要求力量的意志”,并“悬挂了他的新目标”——“不断地工作,不断地努力,有勇气去承受一切,克服一切,痛苦越多,他人格表现越伟大”的“超人”。在陈铨看来,超人哲学不仅是尼采思想的完成和巅峰,也回答了人类一个永恒的疑问:“人生有没有意义,是不是值得过活。”[24]
在长篇书评《尼采与近代历史教育》中,陈铨详细介绍了尼采长篇论文《历史对于人生的利弊》主要观点(该文是“中国学界最早讨论尼采历史观的专文”[25])。尼采认为,“人所以成为人,就在于他首先在思考、比较、区分和结论之中压抑了历史的因素,并以凭借古为今用的能力让一种清晰而突然的光亮射穿这些迷雾”,而现代人失去了批判能力,沉沦于“过量的历史”中,使“历史”远离了现实人生,损害了“生命的可塑力”,必须以“非历史”“超历史”的态度来疗治“历史的弊病和过量的历史”。[26]换言之,历史往往会成为禁锢阻遏发展的障碍,人类必须反思与超越历史,方可进步。
在陈铨看来,不仅尼采的“文化哲学”和“人生哲学”可以给中国“文化的创造”以直接的启示意义,其“历史教育”更能作为“最好的借镜”。在西洋思想大量涌入之际,启发国人不辜负时代的召唤,抓住机遇,迎接挑战,以“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批判精神,从古今中外一切腐朽僵化、束缚生命的“有害”的历史习俗和文化传统中解脱出来,培养“打破一切推翻一切”“建设创造一切的勇气”。[27]
综合看来,1930年代陈铨从学术的高度和理论的深度,把尼采学说的传播从五四时期象征性的标语、口号式的呐喊,推向系统化、理论化的纵深发展的新阶段。《从叔本华到尼采》紧扣悲观主义、意志哲学、权力意志、力量、轮回、超人等尼采思想演变过程中的重要概念,从西方哲学发展的历史脉络中勾勒出尼采思想的来龙去脉,思路清晰,说理透辟,引证严密,文风谨严。而《尼采与近代历史教育》则从理论的源头,把新文化运动中、也是尼采最为响亮的宣言——“重估一切价值”,落在了实处。
在这里,陈铨承接了前辈们对启蒙者尼采的形象构建。只是与前贤们由“立人”到“立国”的切近目标相比,他首先强调的是尼采哲学形而上的普遍意义,先“体”而后“用”,但最终的价值取向与前贤们并无二致,也同样期望以尼采学说为文化参照,给中国文化的更新和民族精神的重造,带来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