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逃离北平
1937年7月8日上午,日本人炮轰宛平城,三十里外的清华园已经能听到枪炮声,人们逐渐明白了大事不好。7月14日,吴宓忧心忡忡地写道:
阅报,知战局危迫,大祸将临。今后或则(一)华北沦亡,身为奴辱。或则(二)战争破坏,玉石俱焚。我一生之盛时佳期,今已完毕。此期亦不可谓不长久,然初未得所享受,婚姻恋爱,事事违心,寂寞愤郁,痛苦已极。回计一生,宁非辜负?今后或自杀,或为僧,或抗节,或就义,无论若何结果,终留无穷之悔恨……思及此,但有自杀,别无他途。[1]
7月17日,蒋介石在江西庐山对受邀参加“国是谈话会”的各方代表,发表了可能是其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演讲。其中说道:
如果卢沟桥可以受人压迫强占,那么我们百年故都,北方政治文化的中心与军事重镇北平,就要变成沈阳第二!今日的北平,若果变成昔日的沈阳,今日的冀察,亦将成为昔日的东四省。北平若可变成沈阳,南京又何尝不会变成北平!所以卢沟桥事变的推演,是关系中国国家整个的问题,此事能否结束,就是最后关头的境界。
并提出了和平解决中日争端的四项条件,“豪壮沉痛”地说了一段著名的话:
我们希望和平,而不求苟安;准备应战,而决不求战。我们知道全国应战以后之局势,就只有牺牲到底,无丝毫侥幸求免之理。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当然,我们事后知道,早有预谋的日本人无视中国政府的诉求,罔顾中国民众日积月累的强烈的反日情绪,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局势不断恶化。7月28日,国军奉命撤退,平津沦陷,华北危急!
据曾参加庐山谈话会的浦薛凤[2]称,7月27日,他们已知战事不可避免,必须撤离北平。第二天,中日军队在沙河激战,不断传来的枪炮声和轰鸣掠过的敌机,闻之令人胆战心惊,甚至有炮弹落到清华大学图书馆的后面。是夜,清华园里家家都在“通宵整装”,很多人一夜无眠,第二天晨曦未开,天色昏蒙,校园内已一片忙碌慌乱,学生们或骑车或雇人力车,将大包小包行李运往城中,教师也纷纷用汽车将书籍什物、家眷妻小送入城中[3]。
此时,清华大学门口已有日本兵持枪把守,甚至还有在校内穿梭往来的,但还准许师生出入。7月30日,部分教职工又回到清华园搬运东西。8月15日,第二次回来搬送书物的吴宓写道:“晚饭后6—7散步校园,风景不殊,然运动场之跑圈中,及其他院落,已蔓草丛生。诸宿舍则扃闭,几无人迹。”[4]大家心里都明白,日本人随时会侵占学校,清华园也危在旦夕,时日无多。
陈铨也在喧扰混乱中,打点行装,携家带口,搬到了宣武门内南沟沿市(今佟麟阁路)的表哥林伯遵家。此时城内也不太平,日本人白天尚能维持表面的纪律,但一经入夜或偏僻地点,暴虐者的本性暴露,“昏暮敲门,或爬屋而入,强索妇女”,报馆也被日寇占领,各大报纸虽名称依旧,但“只登同盟社电讯,其余则只字不提”,消息甚不通畅。城里郊外,偷盗抢劫时有发生,一时传言四起,人心惶惶,北平已非久留之地[5]。高等学府更是在劫难逃,早为日本人所嫉恨的南开大学,在狂轰滥炸、劫掠焚烧下,已毁于一旦,北大、清华随后也被日寇强占,作为马厩和医院。
教育是国家之本,民族危亡关头,更是复兴崛起的希望所在。平津沦陷后,国民政府教育部随即决定在“适当地点”“筹设临时大学”,以迁移沦陷区的高校,“使抗敌期中战区内优良师资不至无处效力,各校学生不至失学,并为非常时期训练各种专门人才以应国家需要”[6]。8月28日,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收到教育部的“密谕”:“指定张委员伯苓、梅委员贻琦、蒋委员梦麟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常务委员。杨委员振声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秘书主任。”[7]与此同时,清华大学已改设“平校保管委员会”,通知教师和学生及时撤离北平,尽快南下,学校将在长沙开办临时大学。
眼见不少同事熟人离开了北平,陈铨也迅速作出了逃离北平的决断。虽然孩子太小,光还才出生四个多月,光群也才一岁多,但形势越来越严峻,顾不了那么多了。京沪线早就中断了,只能从天津乘船到烟台或青岛,然后再设法转乘火车或轮船南下。9月2日下午,陈铨来到二道桥造访贺麟,告知第二天他们全家将赶赴天津,并将数百本中外文书籍托付给老友。这些书是他多年来省吃俭用收藏的安身立命的宝贝,日本人搜查严格,根本无法携带。陈铨在贺家还遇到了吴宓,两人都劝老师也应尽快出逃,吴宓还有些犹豫不决[8]。
9月3日,陈铨与表哥林伯遵道别,一家四口,加上侄儿和厨师老表一行人,带上简单行李,挤上了到天津的火车。一度中断的平津线已恢复通行,但日本兵设岗盘查,不免让人有些提心吊胆,好在一路还算顺利。在天津俄租界等待几天后,一家人又登上了英国太古公司的“盛京号”轮船,两天后到青岛,再乘火车由胶济铁路到济南,又从济南上火车到达郑州,经许昌、信阳,到达武汉,脱离虎口之地。
一路上几十天,也出了点小意外。比较清楚的是两件事情。一是在北平到天津的火车上,有日本兵拿出糖果以示“友好”,引诱已会蹒跚走路的陈光群,正当他伸出小手去拿,却被妈妈轻轻拉住,似乎明白了什么的小光群,仍不时瞟着那诱人的糖果。二是还在襁褓中的陈光还,身体较弱,旅途中患上百日咳,发热惊悸,持续不断地咳嗽。好在有惊无险,一家人总算安全逃出来了。
武汉三镇暂时还未受到战争太大的影响,只是随着逃难者越来越多,比往昔更加热闹喧嚷,而不断传来的坏消息,提醒人们战争的阴霾迫在眼前。三年前,陈铨正是从此地出发,踌躇满志地东游北上,而今竟以这种方式再次回到武汉,不免有一种今夕何夕之感。何去何从是必须面对的问题,好在同事同学间联络紧密,消息畅通,暂时安定以后,陈铨急忙铺纸提笔,修书告知北平的朋友们,述一路之惊险经历。10月2日,仍滞留北平的吴宓访贺麟未遇,却得知贺麟接到陈铨的信函,“日内急欲南行”[9]。
此时,长沙临时大学还在筹备中,开学日期尚未确定,一旦开课,一家人如何安顿是个很大的问题。陈铨与妻子邓昭常反复商议,决定先回四川,再图谋划。于是他们乘船到重庆,先到了邓昭常的娘家——江津白沙镇。邓家长亲早已收到信函,两年过去了,见女儿女婿和两个小外孙就在眼前,自是欢喜。
在白沙住定下来,光还的咳嗽病渐渐好转,陈铨与妻子商定一起回富顺一趟。此行的目的一是要将侄儿和老表送回老家,二是要探望父亲,拜祭母亲。1937年4月,母亲吴氏在富顺病亡,陈铨接到消息,伤心难过不已,但路途遥远,又正好孩子出生,未及回乡奔丧。夫妇俩于是将光还留在了江津,带上光群,顺江而上,经泸州回到富顺,待再次回到江津时,长沙临时大学已开学在即,陈铨遂告别妻儿,独自赶往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