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丰富的艺术内涵
《红楼梦》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无疑是卓越的,就如鲁迅先生所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1]《红楼梦》在情节结构、人物塑造、语言表现等方面都有超出以往的显著突破,对此学术界已经基本达成共识。
其一,《红楼梦》的故事取材自然脱俗,没有着眼于神魔传说、英雄传奇,也脱离了一般才子佳人小说“小姐赠金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庸俗套路,而是从生活中提取写作素材,在《金瓶梅》这样的以“白描”见长的世情小说之后,《红楼梦》“蝉蜕于秽”,再次推进了此类题材的品格。作者在全书开头就表明对才子佳人小说“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模式化情节套路的反对,决定要写出“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2],并且要“悲欢离合,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当然,作者所说的“追踪蹑迹”并不是绝对照搬生活的原样,而是在生活的基础上经过深思熟虑严格提炼出素材,使作品的内容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像生活本身那样丰富复杂、浑然天成,处处体现出生活的真实性、合理性,所谓“事之所无,理之必有”。但是,后世的一些研究者却认为这是作者在暗示小说内容与历史事实或者作者经历有莫大关系,于是就把小说情节刻板地与现实相对照,由此产生了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索隐”,这实际是对作者创作精神的一种误读。《红楼梦》在安排情节、组织故事方面,既遵循着白话章回小说的作文之法,章节设置基本又适应世情小说素材的独特之处,不以曲折紧张、离奇惊险取胜,而是通过对凡人常事的细致描写来展开矛盾,发展情节,平易之中而波澜自起。大场面如协理宁国府、宝玉挨打、抄检大观园,小波澜如晴雯撕扇等,都是很精彩的章节。《红楼梦》在情节上的另一个突破就是告别了中国传统的“金榜题名”“奉旨完婚”的大团圆结局,而以大悲剧结束小说。中国人的审美心理习惯上比较倾向于圆满的结局,因此大多数古代小说、戏曲都会在结尾加上一条光明粉饰的尾巴以娱观众。但是,《红楼梦》的结局设计则完全抛弃了这种传统倾向,虽然因种种原因小说并无完本存世,但从前80回的内容线索来看,书中气氛日趋萧索,小悲剧不断,随之将大故迭起,最终将走向“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凄凉境地,而且后补40回也基本延续了前80回的悲剧基调。《红楼梦》的悲剧结局带来了更具冲击力的震撼效果,充满勇气地挑战了中国读者的接受心理习惯,在表现力和感染力等各方面给读者带来了发人深省、振聋发聩的审美体验。
其二,《红楼梦》的结构兼具恢宏与精巧,堪称长篇小说中的典范之作。《红楼梦》以细腻地描写日常生活为主,所涉及的内容丰富繁杂、头绪繁多,小说以宝黛爱情和贾府的生活为主线,把众多人物和各色生活琐事整合组织起来,做到了主次分明,取舍得当,线条清晰,正如作者自己所言:“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就这样有条不紊地编织出了一张细致绵密、纵横交错而又相互贯通的巨型结构网。小说的结构规模虽然庞大却不粗糙,情节的呼应对照,节奏的轻重缓急,甚至哪怕一个配角的出场退场都是精心安排和推敲的结果,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来形容小说结构安排的灵动精巧一点都不为过。当然,如此庞大的结构网络难免会有疏漏之处,《红楼梦》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比如小说主人公的年龄问题、小说个别人物的前后呼应问题等。这些疏漏是成书过程中多种多样复杂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也许是创作过程中的修改痕迹,也许是小说体量过大顾此失彼,毕竟小说并没有最终完成,不能简单地归咎为作者的失误。不过瑕不掩瑜,小说的结构水平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明显影响,在联络勾通的结构之网的引导下,读者依然能够非常顺畅自如地感受小说人物的喜怒哀乐,领略奔腾汹涌的激情热血,体会沁人心脾的诗情画意……
其三,《红楼梦》中的人物塑造非常成功,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典型形象深入人心,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贾宝玉、林黛玉、刘姥姥、王熙凤等人物因为性格中的某个侧面塑造得非常成功,因此他们的名字已经成为生活中某类人的代称,至今仍在社会中通用。小说作者切中要害地指出才子佳人小说人物塑造的弊端,立场鲜明地坚决反对脸谱化、机械化地塑造人物,反对动辄“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鲁迅先生也称赞《红楼梦》的人物塑造写出了人物的复杂性:“叙好人不完全是好,写坏人不完全是坏。”比如湘云虽然娇憨爽朗,却有个咬舌子的小毛病;王熙凤有弄权贪狠的一面,也有幽默诙谐的一面;鸳鸯是贾府丫鬟中人才出众的一位,不过脸上也还有少许雀斑点缀。正是这种不完美、多层次的个性化刻画使得人物的形象更加真实可信,并且增添了令人倾倒的人格魅力。作者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对不同的人物采取了不同的剪裁处理,主要人物的性格通过情节的推进,从不同切入点,细致耐心地层层展开,力图把人物的性格演进、内心活动丰厚饱满地刻画出来,比如黛玉的孤高多才、宝钗的内敛深沉、凤姐的干练狠毒等就是这样层层展现出来的;次要人物则一般情况下淡淡着色一笔带过,在某一段情节中集中发挥着重点染,把人物形象一次性浓墨重彩地凸现出来,比如对探春的精明才干主要是通过“理家”来刻画的,晴雯的高洁傲气则是在“抄检大观园”时得到表现。而且作者注意把关系亲近的人物写得性格分明,如尤氏姐妹,二姐是柔顺忍耐,三姐则泼辣刚烈;薛氏兄妹,哥哥薛蟠是个不学无术的“呆霸王”,妹妹薛宝钗却是个温柔敦厚的封建淑女。作者还注意把握性格有相似点人物的“同而不同”之处,如妙玉的清高与黛玉的清高不同,凤姐的泼辣与探春的泼辣不同,平儿的乖巧中透出善良,袭人的乖巧中带着世故,等等。《红楼梦》塑造人物的方式丰富多样,作者娴熟地使用了外貌描写、语言描写、动作描写、环境描写、心理描写等方式,特别是心理描写的运用为人物形象的塑造开辟了一片新天地。中国的古典小说一般不太重视心理描写,因此以往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比较少见,但是在《红楼梦》中却出现了精彩的大段心理描写,如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黛玉听到戏文后起初“十分感慨缠绵”,继之以“心动神摇”“如醉如痴”,最后掉下了眼泪,这段文字把初恋少女听到爱情戏文时产生共鸣的那种委婉曲折不可言传的微妙心理细致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这样的心理描写在小说中还有一些,它对揭示人物心理、深化人物层次、展示人物复杂性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总之,《红楼梦》的人物形象塑造从艺术水准到塑造方式都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为中国文学人物画廊增添了精彩的一笔,流连其中,令人击节称赏。
其四,《红楼梦》作者的语言造诣深厚,小说语言以白话为主,成熟练达,优雅自然,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和可读性。小说的叙事语言匠心独运、准确精当,而且时时体现出对诗意美的追求,如写到林黛玉居住的潇湘馆时用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八字,一下子意境全出,效果反而胜过长篇大论的环境描写。表现对话的文字在小说中占了非常大的比例,作者在此方面显示出了很强的语言支配能力,确实做到了配合人物的性格、身份、教养、心情和当时的环境,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小说的语言不仅准确地表现出人物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准确地渲染各种欢庆、凄清、悲痛、热闹的场面气氛,还广泛运用借鉴了诗词、骈文等文学题材,将其融入小说的故事情节之中。在叙述描写中,自然而然地插入许多精彩的诗、词、曲、赋、谜语、笑话等结合人物特点“按头制帽”,大大丰富了小说的语言风格,体现了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底,也对塑造人物、深化意境等起到了很大作用。其语言风格“雅俗共赏”,能长期吸引不同层次、不同文化程度的读者。就“俗语”而论,《红楼梦》采用当时民间流行俗语计167条,使用俗语的人57人,教养、身份各不相同,俗语在贾府这个文雅的封建贵族大家庭中出现,既能烘托出不同的场面气氛,又能准确地表现出人物性格,还能给读者新鲜感。例如,王熙凤的俗语最多,就有力地表现出这位当家少奶奶虽然不识一字但又精明能干、洞察世故、精于机诈权谋的性格特点。其他如对潇湘馆清幽的描写、稻香村疏淡的刻画、怡红院富丽的渲染,都是很著名的优美、典雅、抒情的文字场面了。
《红楼梦》之所以能够达到如此高度,缘于它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多方位继承和吸收,前代的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绘画等都给了它影响。《红楼梦》的作者就是在继承民族文学艺术传统的基础上进行了独具匠心的创造和发展,可以说《红楼梦》是植根于中国文化沃土的一部集大成之作,值得后人去潜心研读,认真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