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读者趣味
批评家在评点小说时,也有着丰富的情感投入,重视直观和感受,如冯镇峦所说:“批书人亦要眼明手快,天外飞来,只是眼前拾得。”[10]随着感情色彩的加重,批评者的角色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评语往往会由批评者的理性而转向读者的感性,这种转变更多地集中在人物鉴赏方面的批语中。王伯沆与王希廉在人物鉴赏方面的批语同样也体现出了评点家向读者身份的回归,其中所展现的阅读趣味突出了评点家的个人好恶,主观色彩浓郁。
比如谈及妙玉这个人物,王伯沆就展现了非常强烈的个人偏好,表现为无条件地维护与赞誉。他批评王希廉对妙玉的评价不够公允:“雪香之评,于妙师多丑诋之词,心眼俱不正,不自知耳。”比如王希廉质疑妙玉的身份背景:“妙玉父母双亡,不知何姓,其师亦不知姓氏籍贯,又已圆寂。不知其平日用度及珍贵器皿、老嬷丫头,从何得来?实令人可疑。”王伯沆就为之辩驳:“师徒皆身入空门,本不须再言姓氏籍贯。本文名言‘宦家小姐’,则一切所有乃固有也。雪翁以为疑,岂无父母之宦家小姐皆当奴婢星散、当卖一空耶?如此口吻,真乞人语。”王希廉再质疑:“妙玉出家人,何以有许多古玩茶器?五年前又在玄墓住,形迹殊属可疑。”王伯沆则直接贬斥:“有何可疑?真穷人语。”王希廉说妙玉做作:“四十一回中,妙玉说宝玉:‘若独自一个来,不给茶吃。’何以红梅花,宝玉一人去偏能折来?且又去第二次,分送各人一枝?可见妙玉心中爱宝玉殊甚。前说‘不给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红梅,亦是假掩饰。”王伯沆就此发表意见,虽然也承认王希廉的分析细致合理,依然要为妙玉撑腰:“此评虽入细,我于妙玉终不愿形其短也。”
再有,对宝钗、黛玉的看法,可说是自《红楼梦》传世以来就争讼不断的传统难题,两位评点家的观点恰好截然相反,各为一方代表,王希廉扬钗抑黛,王伯沆扬黛抑钗。
王希廉不遗余力地褒扬宝钗,而王伯沆均回以反驳之辞。第四回,宝钗初登场,王希廉赞美并畅想,甚至率先选中宝钗为宝玉良配:“篇中说宝钗举止品度,又是一样,已隐隐中贾母之选,且为众人钦服。”王伯沆有力回击:“细检篇中,并未多叙。此云‘又是一样’,不知所措。末二句尤无根。”第八回,宝玉、宝钗互看金玉,王希廉偏要赞宝钗大方自持:“宝玉之玉,是宝钗要看,宝玉递送;宝钗之金锁却从丫头莺儿口中露出,大方得体,不露痕迹。”王伯沆就觉赞得毫无道理:“锁由宝钗摘下,宝玉忙托着,独非钗之‘递送’乎?又此锁从丫头口中露出,有何大方?真不可解。”
王希廉认为:“善于避嫌,是宝钗一生得力处。”王伯沆恰恰认为:“正是一生奸巧处。”王希廉又借指摘宝黛相处的不避嫌,以赞赏宝钗的善避嫌。第三十四回,王希廉云:“黛玉与宝玉段段不避嫌疑,密语私会;宝钗与宝玉往往正言相劝,毫无亵狎。二人举动不同,钟情无异。”王伯沆再次反驳:“所称‘段段’则无据,所称‘往往’亦不知何据。‘毫无’二字未免太左袒了。如此立论,只宜读《暗室灯》《桂宫梯》等书,何必读红楼梦耶!”第十九回,王希廉又云:“两人恣意戏谑,若非宝钗走来,恐有不堪问处。”王伯沆指出了王希廉对宝钗黛玉二人行为评价的双重标准:“第八回‘识金锁’一事,评云:‘黛玉若不走来,两人说话便难截住’;‘若非宝钗走来,恐有不堪问处’,全是不平不公之论。且宝、黛不避嫌处甚多,亦无不堪问事。如此下语,正是下流心、蛇蝎口也。”第二十三回,王希廉评宝黛共读西厢一段:“宝玉一见小说传奇便视同珍宝,黛玉一见《西厢》便情意缠绵。淫词艳曲移人如此,可畏,可畏。”王伯沆又反驳道:“雪翁眼光小至此,而语气尤腐。”“宝、黛公案,自有因缘,非关淫艳词曲。即以‘移人’‘可畏’言,宝、黛并无一毫秽垢也。”
王希廉对黛玉的贬抑亦毫不容情,尤其惯于在与宝钗的对比中呈现。王希廉云:“黛玉开口尖酸,宝钗落落大方,便使黛玉不得不遁辞解说。”又云:“写黛玉戋戋小器,必带宝钗落落大方;写宝钗事事宽厚,必带叙黛玉处处猜忌。两相形容,贾母与王夫人等俱属意宝钗,不言自显。”王伯沆反驳:“全无眼孔,胡说之至。我不知所谓小器与猜忌在本回系何所指也。”第四十五回,黛玉受宝钗言行感动,放下心防,真心与之结交,坦诚了之前的多心小性,本是开诚布公的动人时刻,王希廉还要扬钗抑黛说:“黛玉心事向宝钗实说,不但写黛玉平日多心,且见宝钗先德。”王伯沆直指为“腐语。刺目”。
及至对袭人、晴雯这两个影子型人物的褒贬,王希廉与王伯沆二人的态度依然具有延续性。王希廉偏爱袭人,王伯沆同情晴雯。王希廉认为袭人在向王夫人进言时也提及宝钗,非常得体无私:“袭人虽心钦宝钗,而于防闲之处仍相提并及,不分轻重,立言得体。”王伯沆则认为袭人的言辞轻重分明,私心昭然:“分明有轻重而不知,真是梦人!此种心眼真是袭人一流,阅之愤愤。”第四十八回,王希廉将晴雯撕扇与贾赦夺扇相提并论,认为都是自作孽:“晴雯撕扇,是恃宠撒娇;雨村讹扇,是倚势害良。而晴雯之被逐,贾赦之获罪,皆种于此。”王伯沆认为此种比附毫无道理:“晴雯撕扇与被逐何涉?赦之罪谓之种于扇,尤谬。不是的论,一味牵扯附会而已!”尤其王伯沆对袭人极为反感,以致王希廉某些相关议论,其实未必有意抬高袭人,也被他敏感地寻摘出来,一一辨正。第二十五回,王希廉认为四儿得到机会近身伺候宝玉又卖力表现,已经为后文被逐出大观园埋下伏笔:“四儿才伺候宝玉,便想设法笼络,已伏将来被撵之由。”王伯沆则认为袭人才是四儿悲剧的始作俑者,“四儿之被撵,袭之奸谋,岂未知耶?”第三十九回,王希廉只是列举了几个重要的大丫鬟:“袭人、鸳鸯、平儿实为丫头中出类拔萃之人。”王伯沆就挑剔其将袭人列在首位:“屡以袭人居鸳鸯、平儿之上,是何心肝?”
总之,王伯沆为自己喜欢的人物站脚助威,如同当下的粉丝推崇偶像,在对王希廉评点的反驳中,表达了自己对心爱人物的全力守护,亦由此可见评点家的真性情与小说人物塑造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