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中鲜明的画家笔意
曹雪芹“工诗善画”已然是学界达成共识的一个观点,虽然曹雪芹的画作依然难寻踪迹,但透过《红楼梦》我们还是可以一窥曹雪芹的绘画才华。《红楼梦》的文字充满诗情画意,此言不虚,小说的行文结构、人物描写甚至遣词用句都时时流露出画家笔意。
首先,《红楼梦》中的人物外貌描写独具特色,强调了形神兼备,又注意了繁简调和。对于主要人物出场,作者不吝惜笔墨,浓墨重彩为之尽力一写。凤姐出场的文字是这样的: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随后的贾宝玉出场亦不遑多让: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如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以此两段为例,这样的细致外貌刻画宛如工笔人物画,细致入微地展现人物的外在形貌衣着等,可谓纤毫毕现,让读者能够迅速在脑海中呈现出逼真的人物形象。
而更多的时候,小说中的人物外貌都是略一点染,不及其余,追求表现人物的神韵气质。比如,描写身为皇商家千金小姐的宝钗,仅仅是“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鬓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宝钗是闺阁淑女的典范,从不以衣饰夸耀人前,朴素大方的穿着和以暖色为基调的色彩搭配正好符合她那温婉内敛的性格和天然去雕饰的姿态。“目下无尘”的林黛玉在银装素裹的雪天,“换上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白狐狸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这身冬装在一片白雪皑皑之中,给人一种清冷之感,显示了黛玉弱不禁风的体格特点,更衬托出她空灵飘逸的诗意气质。小家碧玉尤三姐又完全是另一种风采,当贾琏偷娶了尤二姐后,贾珍、贾琏又来喝酒调戏尤三姐,三姐深刻地感受到了他们哥俩拿着自己姐俩全当粉头取乐的不堪事实,于是“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把贾珍、贾琏耍得团团转。松松的发髻、半掩的衣衫、俗艳的大红大绿逼真地描画出一个泼辣豪放、妖媚轻狂的三姐,也把这个弱女子在两个大男人面前表现出的勇气和智慧刻画得淋漓尽致。
而凤姐初会尤二姐时,也有一段对凤姐服饰的描写,“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小说第三回已经为凤姐作了一段先声夺人的精彩服饰描写,这里再写服饰的重点已经不在树立人物的直观形象,而是借以透露出凤姐的隐秘心思。凤姐一身缟素的出现其实就是对贾琏国孝家孝中娶亲的无言指责,也昭示着尤二姐身份的不合礼法,当然,除了向尤二姐施压外,一贯华丽逼人的凤姐改做素淡装扮,也是给自己的贤良形象做一个注脚,为接下来骗赚尤二姐进贾府做好外表上的伪装。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娇俏的芳官大出风头,她“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汉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这身打扮非常出色,从颜色搭配到款式选择、饰品佩戴都独具匠心,把芳官青春靓丽、充满活力的特点都表现出来了。而且还让她散发出一种妩媚娇艳的魅力,相信这在当时应该算得上前卫时尚的装扮了,即使从现代的眼光来看,芳官装扮的某些元素依然非常大胆新颖。相较之下,孤高寡合的妙玉则是经常“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这样的装扮既体现了出家人朴素的本色,又别具一格,自有一种高雅秀丽、高洁自赏的女儿情态。可见,这种简单但更常见的外貌描写,类似于一种剪影式的呈现,抓住人物的某一点特征突出描写,比繁复的工笔更实用也更简便。
再来看下小说中的景物描写,《红楼梦》中最具代表性的景观非大观园莫属。大观园是小说中专为元妃归省而修建的省亲别墅,也是为众多女孩子创造的一处远离世俗打扰的伊甸乐园,号称“天上人间诸景备”。这座园林是小说主人公的主要活动场所,贾母还曾经起意让擅长绘画的惜春绘制大观园图,不仅只画建筑屋舍,也要把各色人物都画在其中,名曰《大观园行乐图》。而这幅图也是让惜春颇费神思,甚至要跟诗社姐妹请假一年专心作画。从前80回的描述中可知,惜春一直在绘制大观园图,有时也会与姐妹们品鉴讲评已完成的部分,但停停画画总未完工。而通过80回后的零星描写我们知道,大观园图是完成了的,但只是一笔带过使读者难以揣想。说起来,小说中的大观园图虽未完成,后世以大观园为蓝本的画作却层出不穷,比如清代孙温绘制的《红楼梦》图就生动再现了《红楼梦》尤其是大观园的各个场景,且人物活动细致入微,从而弥补了大家心中的遗憾,也充分说明了大观园描写所具有的强烈画面感。
大观园中的代表性景观极具巧思与特色。怡红院“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上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潇湘馆“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蘅芜院貌似无味得很,进入才发现别有洞天,“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秋爽斋“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发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骼 泉石野生涯”。稻香村“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再有,甚至有些场景的描写都充满了艺术性画面感,令人不由兴起展卷作画的兴致。就以大观园的四时景观为例,春天“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夏日“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秋天“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冬天“回头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这些场景简直就是用文字绘制的精美图画。
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都认为这座描写逼真的园林是有生活原型的,不过大家对大观园的生活原型到底在哪里却存在着比较大的分歧。有人认为大观园的原型就是随园,清人明义写有“随园旧址即红楼,粉腻脂香梦未休”的诗句。袁枚在他的《随园诗话》中写道:“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这个随园在清上元县,即今天南京市内,据胡适考证,此园原名隋园,在袁枚之前归织造隋赫德所有,很可能是曹家旧园。但是,很多人对袁枚的提法并不买账,连袁枚的孙子袁祖志都毫不避讳地说所谓“随园说”是“吾祖谰言”。位于北京什刹海的恭亲王府也是支持率颇高的一处大观园原型的所在地,据考,此处归恭亲王奕䜣所有,而更早则是和珅之府邸。
也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大观园就在《红楼梦》中,小说中的大观园是作者根据情节结构的需要,以当时的各色名园为素材,创造出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形象,它不同于任何一个现实世界的具体的园林,它比现实中的任何园林都更加理想化,更加完美。王利器先生明确地说,大观园“还不过是作者直抒胸中丘壑,幻作纸上园林,一如陶渊明之创作桃花源罢了。因之,要说它在北京,也不在北京;要说它在南京,也不在南京。假如有好心的好事之徒,像刘子骥寻桃花源一样去找大观园,我敢断言,任你南找北找,结果还是‘两处茫茫皆不见’!然则大观园在哪里?曰:就在《红楼梦》里!”
另外,小说中的著名场景有不少是以充满画面感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而后也被转化为画作。第五十回,大雪之后,众人聚会后从芦雪庵走出,“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此情此景,贾母等人情不自禁地说“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这个情景从构图到人物都符合中国画的审美要求,难怪一再成为画家笔下的作品。
最后,小说中也渗透了一些直接涉及绘画的内容,稍稍透露了小说作者本人对绘画实际操作的能力。比如惜春的善画,比如薛宝钗那段具有非常接地气的画事演说:
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