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文化的积淀传承

二、家族文化的积淀传承

曹氏一族既是“呼吸通帝座”的天家近臣,又是世代为奴的卑微包衣,这样的家族背景和随侍帝王的岁月磨砺,沉淀出曹寅雍容厚重、充满忧患的独特气质,而这种气质以家族记忆的形式传承着,滋养着曹雪芹的心性,也鲜明地体现在了《红楼梦》的创作之中。

(一)“皇都焕宏丽,天阙森琅玕”:帝都文化的风雅传承

在《楝亭集》中涉及北京的诗文创作只是其中比较小的一部分,因为曹寅人生的大部分年华还是在江南任上度过,只有早年的一段时光在北京,并在诗作中留下了痕迹。但曹寅早年即陪伴康熙左右,历练丰富,12岁时就入选进宫做玄烨的佩笔侍从,后又当上了御前侍卫。19岁擢仪卫,迁仪正,20~26岁这段时间内,曹寅还曾兼任过正白旗包衣第五参领第三旗鼓佐领,因此,在北京的一段经历正是曹寅成长并逐渐走向成熟的时期,可以从中窥见帝都文化深沉的积淀对曹寅、曹氏家族以及淫浸其中的作家曹雪芹潜移默化的影响。

《楝亭集》中诗文对北京风物的反映主要分为以下三个方面:首先,对北京及周边地区景色风貌的描述。曹寅在京供职期间随康熙行走在北京地方各处,既有宫禁中的瀛台,又有京郊的西山、潞河;既有对山川形胜的赞美,又有对名物风貌的描写。曹寅的诗作不少与北京及周边地名联系,甚至直接以地名为题,如《卧龙岭》《葛渔城》《西池》《光明殿》等。曹寅饱览了帝都的各色美景,也自然而然地丰富了笔下的风景,他的笔下既有“塞山如蛾眉,雨洗青蒙茸”“万柳一烟静,淼渺湖中水”的清新,也有“山苍水白卧牛城,三尺黄旗万马鸣”的雄壮;既有“皇都焕宏丽,天阙森琅玕”的庄严,也有“秋风荡秋水,芦花沾客衣”“翠瓦影虚风浩浩,铜铃声涩雨凄凄”的凄清。当然,他亦由此而产生豁然开朗的人生感悟,“骋目悦初心,畅悟达生理”;或展现壮怀激烈的慷慨抱负,“十年马上儿,门户生光辉。明朝挟弓矢,应射白狼归”;亦有对皇家排场的钦慕,“千乘万骑从东来,骑奋马怒弓正张”。可见,随侍帝王的独特身份给曹寅机会去见识非凡的排场气魄,而集合皇家雍容气质与北方豪放雄风于一体的帝都风貌更是大大开阔了曹寅的心胸眼界。

再有,对历史事件、文化风貌的反映。帝都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曹寅身处其中又身为社会文化生活的活跃分子,自然而然地见证和记载了对后世具有历史价值的事件。比如满汉分居,清朝是以满族为统治民族的朝代,从清初开始就实行满汉分居,名义上为避免满汉混居的纷争,实际大量圈占了汉民土地。而北京也同样施行“满汉分居”,汉人包括中层以下官吏不得居住内城,一律迁往外城,内外城有城墙阻隔,因此大批的汉族文人雅士也不得不迁居宣武门以南的南城,甚至促成了“宣南文化”的出现。曹寅的朋友中有不少汉族文人,他的作品中也反映了他们迁居南城的情况,亦可以通过曹寅的交友圈子展现出当时的文化风貌。如《胡进也木孩将移居南城》《初明、调玉移居》两首诗都是写朋友移居南城的情形:“启扉远映寒山雪,觅井先敲古涧冰”,可见南城当时环境艰苦,汉人的移居并非自愿,曹寅也表现出不舍之情:“来往寒城下,还能为酒谋”“又与诸昆共一灯”。《田梅岑自南城来却赠》则是记述与居住南城的朋友的交游,在《腊月十六日过南城留饮》诗中,曹寅更是记录了拜访南城故友以及当时充满欢乐气氛的市井景象:“月减一分明,春先两日晴。市喧秧鼓竞,花暖鹿裘轻。检点岁时乐,徘徊京洛情。冲泥莫辞远,归路故人迎。”由此,能感受到汉族文人迁居城南后的文化风貌和社会氛围。

还有,曹寅私人生活的写照。曹寅在京中的一些诗作除刻画官场之外,也涉及日常生活的轻松场景,如《五月十一日夜集西堂限韵》。“微风播高谈,广厦无飞蝇”“命儿读豳风,字字如珠圆”,让读者看到了摆脱公式化官场形象后,曹寅随性的居家形象。再如《一日休沐歌》《饮浭酒》《西堂饮归》《种蕉》等作品都反映了曹寅与朋友聚会交游、饮酒谈笑的内容,“一日休沐无所向,森森潘陆随车障”“吾生缓步信可归,近市何暇夸群从”“主人何所为,散发开胸襟”都是极为私人化的生活写照,充满着温馨愉悦的调子。值得一提的是,此处西堂为曹寅在北京住处的斋名,曹寅好以西堂命名居处,在江宁织造署中亦有西堂,脂批中曾明确提到此名,但不知是何处之西堂。不过可以肯定,西堂是曹寅居所,曾见证了曹氏家族的风月繁华之盛,全家上下都在此处留下了诸多回忆,是一处承载着家族记忆的标志性所在。因此在描写贾宝玉等人吃酒场面的文字后,才有这样的脂批“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11]。脂砚斋诸人,虽然具体身份已不可考,但他们是曹雪芹身边近人甚至亲人的可能性非常大,经过见过,才有此哀叹。

可见,曹寅时代的曹家生活,是这个家族共同的美好回忆。曹家在北京留下的这段记忆,也在后辈曹雪芹等人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没落之时重提往日的美好,其中的酸楚悲伤尤为触目惊心。西堂的繁华不由让人联想到曹雪芹对贾家正堂气度雍容的描写:“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又联想到曹雪芹对贾家宗祠的描写:“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亦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包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具是御笔。”这两处采用了类似甚至是几乎相同的描写笔触,透过细腻到不厌其烦的铺叙,无论是气度雍容的贾家正堂,抑或庄严肃穆的贾氏宗祠,还是昭穆有序的祭祖仪式,都可以令读者深刻感受到作者对家族的认同与虔敬。虽然未曾体会曹寅时代曹家的繁盛,虽然承受了家族败落的冷落伤痛,但曹雪芹依然保有对家族曾经光辉岁月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二)“千年万年,愁不敢出”:包衣世家的忧思块垒

曹家为包衣世家,身份特殊,既能上达天听,享有荣宠,又世代为奴,低人一等。这样的身份,让曹寅不能通过科举谋求出身,一族荣辱全系在帝王手中。因此,特殊的身份与压力让曹寅一生都充满忧患意识,他的诗作惯于在繁华中做悲声,经常在锦绣丛中流露忧思忧虑,甚至有一种宿命的悲剧色彩。同时,这种忧思的表达又是有节制而谨慎的。曹寅的各种忧愁思绪在诗作中时有表达,不论是仕途的艰险、家族的忧患,还是个人的抑郁等。《月凉茗饮歌》一首愁思满溢,有句云:“小童支铛煮宿雨”“乳花红酽愁相浇”“一升满瀹怜中宵”;《登鸡鸣寺》中慨叹兴衰:“秋色岂知兴废久,钟声时觉喜悲深。浮生回首真堪悟,日暮凭栏不尽吟”;《放愁诗》更是直抒胸臆:“千年万年,愁不敢出”。

首先,曹寅诗作尤其是早年作品多有对行役之苦的慨叹。曹寅自幼入宫伴读,年长后更是夙夜奔走为帝王随侍,虽然常伴君侧,少年得志,但常年身不由己、小心翼翼又辛苦操劳的生活,使他时有感慨。当然,这种感叹都是含蓄甚至隐晦的,没有越过本分的长篇牢骚,只是一种淡淡的忧伤,惆怅时时自然流露,显得比同龄人更加成熟深沉。比如病中孤苦自怜的“风梳病发才盈握,药裹寒梅香绕庐”,有感而发的“行役又传西塞马,相思终滞楚江舠”“凋零此日伤游冶,枝上寒乌莫更啼”,抑郁难遣的“郁郁黄尘间,狂吟聊自适”“惜兹白日晚,怅望抚孤筇”,再比如充满归隐自适意味的“长安临咫尺,招隐此君宜”“会当谢奔走,逍遥咏《考槃》”等。每当读到这些诗句时,我们便依稀可以体会到那个人前意气风发的青年有着怎样的奔忙与无奈。《恒河》诗前有小引云:“恒河在滦河之北,水冽而深,岭环之中有人家,鸡犬肥驯,黍稷在场。解鞍坐息其侧,陶然有余药也。因悲世路之险,嗟行役之苦,遂赋此篇。”而作于四十几岁的一首《引镜谢客》则更可见长年的百计营谋,令正值壮年的曹寅是怎样的疲惫衰病:

斯人病且癯,渐白数茎须。

形体看衰始,风花觉致殊。

烟波情亦淡,尘海路常纡。

孰耐支吾老,燕南宅一区。

再者,曹寅诗歌中常用饱受束缚之苦而渴望自由的意象,托物言志。在他的笔下《北院鹤》“迭鸣如在野,群谪未归霄”,有在野之心,却受困而不能高飞远翥;《圈虎》“困极声犹厉,耽余气忽腾”,不甘羁束抑郁难伸。其中《病鹤》是颇具代表性的一首:

白鹤翔高天,不受绊与羁。

有时息毛羽,终焉触藩篱。

哀鸣尔何为,纵步不能移。

声随霜月苦,身被秋月欺。

固知江海心,况乃云霞姿。

忍饥已倔强,延颈还高窥。

缟裳污尘土,朱冠暗胭脂。

虽曰神色丧,未觉品格卑。

亭亭空庭内,君子为之悲。

本应高飞自在的白鹤却羁束难行,虽有倔强之色,不失品格,却终究令人痛惜,这令人痛惜的形象正是曹寅自己的写照。曹寅也曾不止一次地对放诞于江湖的自由自在表示出由衷的羡慕。如《闻雁》中“群飞日日谢江湖,过眼风花迹也无”的自由轻松、快意江湖;《鹭》中“雪翼不轻下,孤飞野艇前”寂寞而自由的身影;《鸦鸣歌》中“孤村流水联翩意,绣幕金笼那易知”对远朝堂的得意激赏。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曹寅内心的不甘和对自由不羁的向往,虽然他只能如笔下的《病鹤》般怀揣着海阔天空的梦想而慑服于现实的桎梏,循规蹈矩地为自己为家族日夜奔忙、百计营谋。但在曹雪芹笔下,在人物贾宝玉身上,我们又可以看到这种理想的伸展和具象化的表达。充满叛逆气息的贾宝玉,“愚顽怕读文章”,对世俗准则与秩序极为不满,极力逃避,一句“国贼禄蠹”道尽官场生态。也正是这个古今不肖无双的子孙,在宁荣二公的英灵看来,却是唯一能够承载家族期望的后代,这揭示了曹雪芹在家族倾覆后更进一步深刻而充满矛盾的思考。贾宝玉追逐自由的姿态是得到曹雪芹认可的,即使迷茫也依然将未来的希望放在贾宝玉的手中。

另外,曹寅对自己与家族的未来充满忧虑,时时存着“登高必跌重”的惶恐,“树倒猢狲散”是他这种情绪的惯常表达。因此,“树倒猢狲散”这句俗语,在《红楼梦》和脂批中出现也就毫不意外了。《红楼梦》第十三回,借秦可卿之口提出警告,“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而在脂批中则更是出现了四次,“两句总宁荣,与‘树倒猢狲散’作反照”“与‘树倒猢狲散’反照”“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对秦可卿之言所作的批语,悔恨伤惨之情尤甚,“‘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12]

虽然,曹寅终究在荣宠中结束一生,并未承受大厦倾颓的悲剧,但他恐惧着悲剧的发生,并一生心怀惴惴,有着“称心岁月荒唐过,垂老文章恐惧成”的体悟。他的子孙曹雪芹未及享受先辈的荣耀,却是实实在在地经历了一朝跌落的境遇,这样的家族背景,这样的先辈训导,会让曹雪芹对自己家族的出路或者人生的出路有更为深刻而焦灼的思考。

曹寅时代的繁华与曹雪芹所经历的败落隔着时空隧道互相呼应,而曹寅的忧虑与后世的噩梦成真两相对照则更为曹家家族的浮沉增添了宿命的色彩。“西堂故事”是昨日繁华,是曹雪芹的骄傲,也是不可碰触的伤口,既情不自禁地在小说中多次呼应致敬,又不可避免地触景伤怀。同时,作为家族栋梁一般存在的曹寅,当年他的忧虑不安,也得到了后辈曹雪芹的深刻理解,因为同情与理解,才会在《红楼梦》中时时借人物之口发出警告,在热烈中总要加入冲淡不安的“冷语”,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托梦给王熙凤的一番话,如贾政见家中小辈所制灯谜皆为不祥之物,料众人“皆非永远福寿之辈”,因此“大有悲戚”之状。这种悲悯的先知状态已非小说人物所应具有,而更似乎是作者自伤自警情绪的寄托。也正基于此,曹雪芹设定了小说的悲剧走向。贾宝玉终究无法挽大厦于将倾,虽然贾宝玉和青春少女逃入了暂时的伊甸园——大观园,在这里得以有限度地实现他们的理想,但少年男女不可遏抑的天真与被遏制的现实生活之间总是难以调和,欢乐褪去后是残酷的青春。小说的结局设定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爱情设定是“还泪”,人物的悲剧气质与故事的悲剧结局昭然若揭。

综上所述,虽然文体不同,写作目的和写作状态也差异很大,但《楝亭集》与《红楼梦》两个文本依然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中互相言说着,让人不得不重视家族血脉的牵绊。曹雪芹个人的能力与才华无疑是卓越的,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他也要栖身于自己的家族文化语境之中,被滋养被浸润才得以成长。他在《红楼梦》创作中所展现的素质和情怀,无论是在情节布局上的大气磅礴,还是在对奢华生活细节展现中的得心应手,抑或生活语言细节的处理,其背后都折射出一个家族世代累积的底蕴。这个家族曾经随侍帝王、经历风雨,它的气质是岁月磨砺而来的,是深入血脉之中的,不是曹雪芹这一辈的败落能够抹去的,也不是未经过者能够轻易模仿的,这正是《红楼梦》成为不可复制的经典的深层背景。以曹寅为代表人物的家族文化所展现出的精英文化和端庄厚重、忧患意识与悲剧气质,为后辈曹雪芹所理解所接受,并渗透在他的《红楼梦》创作之中,从而对整部作品的风格气质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