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批独特的批评视角

二、脂批独特的批评视角

正因为脂批评点者群体的特殊性,所以使其具有了中国小说评点产生以来所不具备的特殊功能,即实现了小说作者与评点者的即时互动,而且在小说创作中留下了痕迹。最为鲜明的即是一再被提及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情节改动。对于秦可卿,作者在开始描绘其形象时就比较含蓄,但又透露着复杂的感情,这一点在脂批中早有显示。第八回,介绍秦可卿的出身家世时,说她是秦业由养生堂抱来的孤儿,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红楼梦》中,利用介绍人物出身地位暗中透露褒贬是较常见的手法,如在写黛玉、李纨等时都运用过此手法,这里特意为秦氏立一小传,而且其中言辞闪烁,显然有特殊用意。甲戌本评语道:“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见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而且针对“性格风流”四字又有评语“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

这种引而不发的褒贬暗示了这个人物的品行败坏,也许作者也曾经打算大张旗鼓出力一写,不过后来他又改变初衷并对这个人物形象进行修改,删去了直书她丑行的文字,改为病死,只留下个别含混的删改痕迹。脂批细致地指出了秦可卿形象删改前后小说文字的变化,以及删改过程中留下的蛛丝马迹和作者的隐曲暗示,对整个创作调整的过程似乎了如指掌。删改文字主要集中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讯一出,合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甲戌本眉批指出“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贾珍在丧礼上悲痛太过,“哭的泪人一般”,安排丧事要“尽我所有罢了”,等等,甲戌本批语道:“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代之。故前此有恶奴酒后狂言,及今复见此语,含而不露,吾不能为贾珍隐讳”。再有,提到“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甲戌本有夹批“删却,是未删之笔”,还写了秦氏丫鬟瑞珠触柱而亡,甲戌夹批也认为“补天香楼未删之文”。甲戌本还有一条批语专门解释了此回删除文字的篇幅分量,“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可见作者为了调整秦可卿的结局颇费周章,主要删除了对人物形象损害较大的一大段内容,改变了这个人物的预先设定。甲戌本回末总评特意解释了改变秦可卿形象设计的缘由,“‘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删去”。此处评点者以老朽自居,似乎为雪芹长辈,对作者的创作拥有较高的发言权。至于作者是否真的是在评点者的嘱咐之下删改了秦可卿的结局依然不能只从脂批的一条批语就妄下定论,但从脂批内容和小说文本最后的面貌可见,评点者对秦可卿人物设计和修改的过程是非常了解的,指出了作者对这个人物一贯的复杂态度,以及在文本中遗留下来的删改痕迹和含混表达。

除了秦可卿这比较显明的一例外,对于其他人物的命运安排,脂批中也有不少明示暗示,显示出评点者对小说创作过程的关注和了解。比如第十九回,宝玉去探望归家的袭人,袭人殷勤招待,己卯本批语:“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第二十一回,宝玉因与袭人怄气而心灰意懒,“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庚辰本评语道:“此意虽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看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其弃而为僧哉。”从批语中可见,曾经锦衣玉食的宝玉后来的生活陷入了极度困顿,并最终抛下宝钗、麝月,出家而去。

关于黛玉的结局,则是以死亡为终结,有两条批语谈到了黛玉死后的凄凉情境,第二十六回,写潇湘馆的环境“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甲戌本评语有“与后文‘落叶萧潇,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第七十九回,迎春出嫁后,宝玉在紫菱洲徘徊思念,庚辰本此处批道“先为对景悼颦儿作引”。

脂批也谈到史湘云的归宿,第二十六回,写及冯紫英文字,有庚辰本批语“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又说“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将卫若兰这个人物特别提出,想来小说中曾有文字为他出力一写,应该也是一位如冯紫英、柳湘莲一般具有英风侠气的少年公子。第三十一回回目名为“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写及史湘云拾到了贾宝玉由张道士处得来的金麒麟,庚辰本回末总评云:“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似乎没来得及展现风采的卫若兰正是湘云的有缘人,而二人的姻缘则从金麒麟身上引出,不过脂批的说法较为模糊,由此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此问题不是本书讨论重点,在此不赘述。

至于袭人,则可以确定她嫁给了蒋玉菡,而且贾家势败后,袭人夫妻还奉养了宝玉、宝钗。第二十八回,宝玉将蒋玉菡所赠的大红汗巾子系在了袭人腰间,此回回末总评道:“‘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棋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第二十回,庚辰本批语“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还提到了麝月是后来接替袭人之位,始终追随宝玉的人,第二十回,麝月独自在房中,宝玉为她篦头,“二人在镜内相视”,情形亲密,有批语评道:“全是袭人口气,所以后来代任”,“上一段儿女口舌,却为麝月一人。有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出嫁去实未去也”。

另外还有像茜雪、小红这样在前80回并没太多出场机会但在后文却有精彩表现的次要人物,脂批特别提到了她们是后文贾家遭祸时起到重要作用的人物。第二十回,李嬷嬷吃醉了酒,絮叨起“茜雪出去”等事,庚辰本夹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第二十六回,小红与佳蕙为各自的命运而感叹,庚辰本有批语云“‘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除了对小说创作过程的影响和预示外,评点者还强调作者的经历对于小说创作的影响,认为作者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融入了小说的故事情节之中,并时时提醒读者,评点者与作者拥有相近的身份背景,对作者的生活素材非常熟悉。如:第三回写贾母用膳时气氛排场,王府本夹批评道:“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第八回,詹光、单聘仁这两个贾政身边的清客对宝玉一路巴结讨好,甲戌本有夹批:“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迹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第十四回,写秦可卿丧仪隆重繁复,庚辰本有回末总批云:“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作者不负大家后裔。”还有更为明显的评语,如第二十三回,金钏拉住宝玉问他吃不吃自己嘴上的胭脂,庚辰本夹批道:“有是事,有是人。”第二十八回在评价宝玉与凤姐的个别话语时都有“真有是事”或“有是语,有是事”这样的批语。第十六回贾琏、凤姐与赵嬷嬷谈甄家接驾情形,庚辰本其后也有夹批:“真有是事,经过见过。”第三十三回,写贾政激怒,欲痛责宝玉,王府本夹批云:“一激再激,实文实事。”

评点者还在小说文本中找到了很多牵涉自家旧事的人物和情节,批语中承载了独特的家族记忆与情感。第十三回,凤姐在协理宁国府时切中要害地分析了宁府的五桩弊端,有批语直指这些问题都是自己家族的旧病。“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今余想恸血泪盈”,“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第八回,贾母初见秦钟,特别赠送礼物,“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甲戌本的眉批评道:“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给凤姐细说家事,提到“树倒猢狲散”这句俗语,甲戌本的评语有“‘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伤哉,宁不恸杀”。第三回,对于描写宝玉容貌的文字“色如春晓之花”,甲戌本有夹批“‘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第二十八回,宝玉与薛蟠等人行令取乐,“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庚辰本眉批有“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甲戌本也有夹批“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第七十四回,因经济拮据,凤姐与贾母的大丫鬟鸳鸯商量着将贾母的私人财物拿去典当,平儿几句话就道出其中要害:“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庚辰本的批语评道:“奇文神文,岂世人想得出者。前文云‘一箱子’若是拿出,贾母其睡梦中之人矣。盖此等事作者曾经,批者曾经,实系一写往事,非特造出,故弄新笔。”第七十五回,贾府中秋夜宴,大家击鼓传花轮到宝玉,宝玉因贾政在座,踌躇再三,“说笑话倘或不发笑,又说没口才,连一笑话不能说,何况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庚辰本批语“实写旧日往事”。

这些批语好像都在不厌其烦地告知读者,作者刻画人物与讲述故事的源头在哪里。评点者们还经常现身说法,从自己的经历中寻找与作品情节的相同点,为作品中的人、事、物寻找现实依据,甚至俨然欲以小说人物的原型自居。第二十五回,因宝玉脸被烫伤引来马道婆一番神乎其神的怪论,只为赚骗“祖宗老菩萨”贾母多出一些香火银子,甲戌本的夹批就声明这样招摇撞骗的人物言论在现实生活中评点者与作者都曾经历过:“一段无理无伦信口开河的浑话,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第八回,众下人吹捧宝玉的字画:“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甲戌本有眉批认为评点者早年曾受过类似哄骗,“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第十七回,宝玉到刚竣工的大观园游玩,因听说贾政马上就到,因此慌忙躲闪,“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庚辰本有一条眉批“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这里评点者更是毫不客气地把宝玉此刻情态的原型归结到自己身上。第二十回,贾环与莺儿赶围棋输了钱却耍赖,莺儿不免埋怨“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庚辰本夹批“倒卷帘法。实写幼时往事,可伤”。第二十八回,宝玉与王夫人母子二人言语随意亲热,宝玉对王夫人说:“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甲戌本夹批“是语甚对,余幼时可闻之语合符,哀哉伤哉”。

由此,评点者认为《红楼梦》“系自愧而成”,所以经常代作者发言,阐发忏悔之情。如第一回提到“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戌本夹批认为“四句乃一部之总纲”,这种对《红楼梦》主旨的把握与众不同但仔细揣摩又不无道理。尤其论及“古今不肖无双”的宝玉时,情绪更盛。如:第一回,对于“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的顽石,甲戌本夹批认为“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第三回,王夫人对黛玉首次说起宝玉,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戌夹批“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再有,对于宝玉,评点者虽然大部分时候充满激赏之情,但偶尔对其“不肖”之举还是颇有牢骚,如第二十一回,宝玉因袭人不满其与湘云、黛玉亲密厮混而怄气,不过,一晚时间又把事情抛诸脑后,庚辰本就其间宝玉的性格表现有批语云:“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宝玉重情不重礼,此是第二大病也”,“更好,可见玉卿的是天真烂漫之人也。近之所谓呆公子,又曰老好人,又曰无心道人是也”。从这几条批语可以看出评点者对宝玉的明显不满和对他行为的不理解。还有第三十六回,王夫人让凤姐从自己的月钱中拿出二两一吊钱给袭人,抬举笼络袭人,全都是为了保全宝玉,王府夹批有“写慈母苦心”,“苦心,作子弟的读此等文章,能不堕泪”,王夫人的这种行为未必算得上光明正大,但评点者在这里完全从王夫人作为母亲的角度考虑问题,极度提升王夫人的道德高度,还是围绕“父母痴心,子孙不肖”这个命题。

再比如,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荣国府,到贾政处拜见,写王夫人房中摆设“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这一处环境描写并没有特殊的寓意,一般的评点者都不会在这种地方触发情感,而甲戌本却有一条夹批“伤心笔,堕泪笔”,这显然是评点者联系到了个人的家世经历,因此触景生情。相近的批语还有:第五回,《红楼梦》十二支曲《聪明累》中有“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一句,甲戌本的一条眉批对此表达了强烈的认同:“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第二十一回,宝玉因与袭人等怄气,故意抬举小丫鬟四儿,小说评价四儿是个“聪敏乖巧”的丫头,此处庚辰本有批语大发感慨:“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第二十三回,贾政叫宝玉过去说话,宝玉大为恐惧,“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庚辰本批道:“多大力量写此句,余亦惊骇,况宝玉乎。回思十二三时亦曾有是病来,想时不再至,不禁泪下。”这些批语都带有浓郁的身世之感与记忆伤痛,是评点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遇到熟悉的情境心有所感而产生的情感激荡,体现出评点者的身世经历与小说所描写情境的贴近。

脂批的某些批语显然是评点者对小说作者以及作者的创作有一定程度的熟悉和了解后结合小说情节文字而自然而然产生的体悟,评点者时时以作者的知音自居,以自己能影响作者创作为傲,也自信了解作者创作的意图和思路,形成了“一芹一脂”、评点者与作者密切互动的独特样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