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对人物的评价
在小说人物的讨论方面,笔者认为对人物的评论更能见出黄小田评点的个人特色,而在前辈评点家那里已经形成的一系列熟套的人物写作技巧上,黄小田评点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因此,笔者在此将聚焦于人物评论,去讨论其呈现的特色。
在《儒林外史》中,黄小田对众多人物的评点都颇能道出世人心声,同理心和共鸣感很强,笔者尤其注意了黄小田对匡超人这一形象的详细点评,以此为例,集中展现其人物评论的特色。对于匡超人这个人物,黄小田投入了很浓厚的感情,完整关注了这个人物由心性尚可到名利熏心的过程,其中惋惜、哀伤、愤恨等情绪颇为胶着。
第十五回,匡超人出场,自述被困异乡无法见老病父亲的苦楚,黄小田已然受到后文影响,预告这个人物的不良未来。“赞孝子而以戏语出之,知后文必不佳”,不过也依然说“此时尚非禽兽,实是孝子”。匡超人甫一回家,与匡大的种种劣质蠢行形成了比较,高下判然,但黄小田却认为“人皆谓匡大之不孝正形匡二之孝,非也。匡大不过无知村农,不知所以为孝耳,其蠢乃具本质。匡二本质似美矣,而一入势利场,遂全失本来面目,反不如其兄蠢然无知得保本质。然则功名富贵非贼人之物哉!作者深有慨乎,其言之非浪费笔墨也”。这一回,还不厌其烦地写了匡超人怎样日夜照顾父亲,不避辛苦,纯是白描笔法,逼真体贴了照顾病人的种种琐碎烦恼,黄小田云:“可谓孝否?其不惜笔墨琐屑委屈写之者,凡以劝孝也。若厌其繁,是不知作者深心,不如不读。”也不忘通过棉袄点出马二先生对匡超人的接济之恩,而预告匡超人也将辜负这份恩情,“马二先生一件旧棉袄耳,人皆异之,一以写匡超人之穷,一以写后来之负心”。
这时的匡超人,每日辛苦劳作,没有什么好高骛远的心思,“我做这小本生意,只望着不折了本,每日寻得几个钱养活父母,便谢天地菩萨了,那里想什么富贵轮到我身上?”黄小田有感而发,将话题又引向了富贵功名之害,曰:“可见本愿不过如此,其陡然变易心肠,吾不知是相貌坏之抑功名富贵害之耳。”此回卧评云:“斗方名士,自己不能富贵而慕人富贵,自己绝无功名而羡人功名,大则为鸡鸣狗吠之徒,小则受残杯冷炙之苦,人间有个活地狱正此辈当之,而尤欣欣然自命为名士,岂不悲哉!”黄小田特意就此表示赞同“骂得痛快”。
黄小田非常重视一个细节,就是匡超人对母亲的不养不孝。匡母在匡超人回家后就自述一梦,梦中有人告诉她:“这官不是你儿子,你儿子却也做了官,却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来了。”黄小田云:“此即匡超人后来结局,却先从梦里了之。愿天下做官人细读而深味之,庶不负先生一片醒世婆心。”之后的评点中,又多次有批语与此段呼应。第十七回,匡超人中了秀才,只认县令做老师,黄评曰:“大坏大坏,从此坏矣,不可挽矣,可惜可惜。”也预言了匡超人拜别母亲后再不还家,背离了孝道,“从此母子不见面矣,盖书中虽未写出,观前文其母之梦可知”。后来,匡超人娶妻过日子,黄小田也点出“‘夫妻相得’,母子不相见”,再次映衬不归家。又指出匡超人即使回家也并不是为母亲,“要回家者,不过为薰吓乡里起见,并非有思亲之念”。匡超人妻子病逝,他还是不归家,只是拜托哥哥料理,黄小田评论:“匡二终不归,则娘之死后更不可问矣。”
在匡超人与潘三的关系上,写潘三虽然包揽刑讼,无赖贪婪,但是对匡超人却并无不仁,黄小田评道“潘三不良,然与匡二则良朋也”,对匡超人的关照“不啻父母之爱子,必如此写愈见匡二之非人”。潘三在狱中,托蒋刑房邀匡超人一见,匡超人只讲潘三当日吃喝风光,并不提对自己的恩情,用冠冕堂皇的说辞推诿,黄评曰“只讲吃喝,一门不提待他好处,其无耻昧良一至于是”,更是对匡超人一类丧心昧良之人极尽批判,评语中充满愤懑不屑,“丧心昧良一至于此!虽小说所托皆亡是公,然天下此等人正复不少,阅之不禁气涌如山,恨不取匡二杀之割之”,“无知畜生,一妄至此”,“先生恶此等人至于此极,不怕人肠子笑断耶”。
闲斋老人在《儒林外史序》中说:“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乃以辞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篇中所载之人,不可枚举,而其人之性情心术,一一活现纸上,读之者,无论是何人品,无不可取以自镜。”而匡超人在唯“功名富贵”的浇薄士风中走向腐烂的人格,是富于代表性的集中展现。“描摹假名士、假高人以及浇风恶俗”是《儒林外史》讽刺的重笔,黄小田对这一人物的评点也贯穿这一主旨,贴近世俗人情,同时展现了丰富的人生阅历。
黄小田对《红楼梦》人物的评论仿佛也总能看到评《儒林外史》的影子,比如在贾雨村这样一个难得有儒林影子的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与评价匡超人类似的批判,如第三回,他评价贾雨村对待甄士隐与林如海的两种不同态度,“前甄士隐赠银衣,不过略谢,并不介意;此则打恭,谢不释口,因时制宜,老奸作用”。第四回评价贾雨村对待门子和甄家的态度,“‘贫贱时事’,何事耶?雨村太无情矣!后文讹石呆子,无端害却一命,尤无辜而丧良心,已始于此”。
而对于《红楼梦》中女性的评价,黄小田也多是从人情物理出发,作符合社会准则的评判,较为冷静世故。对于书中最重要的两个女性角色,黛玉和宝钗,黄小田的评价也迥异其他评点家,在他的眼中并没有钗黛孰美的纠结,也不存在兼美的共同欣赏,而是较为客观地评价,并且这两个人物在他看来都是有缺陷的。对于宝钗,黄小田说她为人“深”而不“厚”,认为“宝钗事事练达,令人可敬可爱而又可畏”。黄小田多次抓住作者写宝钗情态中的“装”字,装作看不到,装作没听见等,指出“又下一‘装’字,如此之‘深’,岂浅人所能敌”,“又用一‘装’字,人谓其厚,吾谓其深”。第二十九回,宝钗说出史湘云有金麒麟,探春笑她“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黄小田评道:“宝钗之深,又被探春看出。”对于黛玉,黄小田则干脆指其性格缺乏千金小姐的贵重,并认为作者描写中瑕疵颇重。比如黄小田对于黛玉的小性就多次表达不喜,第十七回,黛玉与宝玉闹别扭,“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黄小田评曰:“此时尚是小儿女情景,然黛玉小性儿已见一斑。”第二十回,黛玉因为史湘云的到来与宝玉怄气,黄小田评道:“本无理也,不得不赖人矣。虽是小儿心性,总觉写黛玉太过,近于无耻,此作者谬处。”此后还有多处,黄小田都对黛玉的言行逻辑极为不解,这种不解最后直接将责任指向作者,认为作者爱之过深,适得其反。第三十二回,黛玉怕宝玉同湘云等生出些所谓的风流佳事,“悄悄走来,见机行事”,黄小田说她“疑宝钗尚可,并疑湘云,太不识人矣。且到处窃听人言,亦非千金小姐身份”。第三十四回,黛玉嘲讽宝钗眼睛红肿,以为宝钗也像自己一样是为着宝玉伤心,黄小田认为“自己目肿未消,反以此奚落人。作者之写黛玉,非爱之,直丑之耳”。黄小田认为“作者本领,无可訾议,至笔妙更不待言。惟写黛玉太过,爱之惜之,反如贬之者,我所不解”。
黄小田认为“黛玉与宝钗,处处相行见拙,故作者赞宝钗云‘自云守拙’,亦‘自云’而已矣”,“黛玉于宝钗,无处不留心,宝钗于黛玉亦然。然二人巧拙不同,故黛玉常在其包容中不自知也”。评点家显然抽离了对于两个人物的感情投入,更像一位具有世俗眼光的第三者在冷静评价两个女孩竞争的形势,而他所说黛玉与宝钗相形见绌,也是从为人处世等社会生活的基本要求去考察的,这显然流于表面的世俗标准与人物深层次的审美内蕴并不关涉。
总的来看,黄小田对人物的评价结合了更多的社会伦理道德观念,更为贴近现实社会的人情物理。黄小田看重对人物世俗性的把握,总带有冷眼旁观的超脱与看破,如其所说“其品第人物之意,则令人与淡处求得之”。这不禁令人联想到黄小田曾经官场沉浮的阅历和之后家道顿落的辛酸。黄小田很强调超然的心态,但他的超脱淡然并没有达到理性的层次,反而让自己的人物评论过于因循社会世俗准则而缺乏同情的理解,有走向庸俗化的倾向,这一点尤其在评价《红楼梦》中女性形象时体现得更为鲜明。黄小田以一副手眼评这两部小说的人物,社会性人物评论显然更适合于“冷眼嫉世”的《儒林外史》,而在“为闺阁昭传”的《红楼梦》中则有些水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