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近情之妙作,一齐抹倒”

一、“不近情之妙作,一齐抹倒”

脂批非常重视曹雪芹第五十四回对“陈腐旧套”的批判,将它看作作者的创作宣言,王府本有回末总评认为:“会读者须另具卓识,单着眼史太君一夕话,将普天下不尽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齐抹倒。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块垒。”同时,脂批作者也认可并延续了曹雪芹那种批判态度和锐意进取的执着,大力支持和赞美《红楼梦》中打破不合情理旧套的精彩笔墨,可以说,着力将《红楼梦》的人物描写与以往的陈腐旧套两相对照,进行比较分析,是脂批的一大特色,也是其评价人物形象塑造的一大出发点。

小说开场即讲述了贾雨村与娇杏的一段姻缘,在这个故事中,从对两个人物的总体形象定位到形貌和心理描写都与一般的风月笔墨或才子佳人套路大相径庭,就此问题也相应地产生了一系列脂批。困顿落魄的穷书生贾雨村在甄士隐家偶然看到一个丫鬟,“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此处甲戌本有眉批为“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而丫鬟娇杏眼中看到的雨村“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也与一般小说对于奸雄或小人的脸谱化设计截然不同,脂批特别点出“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娇杏并没有由这次偶遇萌发什么特别的情愫,只是觉得雨村品貌不俗,不免回头多看了两次,甲戌本眉批道:“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满纸红拂紫烟。”不过,困窘之中的雨村却自作多情地认定这个丫鬟看中了自己,大有引为知己之心,甲戌本在此也有批语嘲讽道:“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二人故事最后的结局还算圆满,雨村花银子把娇杏娶回家做妾,一年后,“命运两济”的娇杏先生子,后被扶正做了正牌夫人。总的看来,这是个世俗得相当彻底的普通故事,男女双方甚至都谈不上有爱情,但就是这样一个有点干巴巴、让期待浪漫的读者大失所望的“爱情”故事却具有历来才子佳人小说中绝少能体味到的贴近生活的真实感,整个故事大有别开生面之气魄,因此,甲戌本有夹批总结这段故事的脱俗之处:“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风尘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之可比。”

脂批不仅一再强调《红楼梦》的人物塑造与以往庸俗旧套的不同,也看到了由这种不同而带来的人物刻画方面的种种具体改变。比如在探讨女性人物的外貌描写时,脂批特别点出《红楼梦》写女儿风姿不加浓墨重彩,只在字里行间轻轻点染,越是出色的才情容貌越不肯大肆表白,“我批此书竟得一秘诀以告诸公:凡历史中所云才貌双全佳人者,细细通审之,只得一个粗知笔墨之女子耳。此书凡云知书识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时只看他通部行为及诗词诙谐皆可知。妙在此书从不肯自下评注,云此人系何等人,只借书中人闲评一二语,故不得有未密之缝被看书者指出,真狡猾之笔耳”。林黛玉与薛宝钗是小说中难分伯仲的闺英闱秀,被评为如“双峰对峙,二水分流”,但却很少见到大力渲染她们花容月貌的文字,反而只是淡淡带过,毫无夸饰。《红楼梦》第二回首次提及林黛玉,只用“聪明清秀”四字来形容,甲戌本批语认为:“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又评道:“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第四回,宝钗初见,写她也不过是“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甲戌本夹批评价道:“写宝钗只如此,更妙。”更有甚者,《红楼梦》中描写美人经常反其道而行,刻意打造有缺点的美人,令人耳目一新。比如以美貌而引人侧目的俏丫鬟晴雯在第七十四回被王夫人形容为“水蛇腰、削肩膀”,庚辰本有批语为“凡写美人偏用俗笔反笔,与他书不同也”。再如香菱,虽然幼年坎坷毕竟也是一个苦心学诗、兰心蕙质的女孩,竟得到诸如“傻丫头”或者“呆头呆脑”之类的评价,庚辰本批云:“此‘傻’字加于香菱,则有多少丰神跳于纸上,其娇憨之态,可想而知”,又云“‘呆头呆脑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敏伶俐,究竟看来他行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也。”

关于这个问题,第四十三回谈尤氏的一条脂批阐述得更加清楚,“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从如此种种与以往不同的人物描写手法和技巧中可以见出作者对旧套的突破与变革,当然,《红楼梦》真正要反对与突破的陈腐旧套绝不仅止于“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一种,归根结底,要反对和改变的是才子佳人小说之类沿袭下来的“不近情理”的陈旧传统,脂批也看到了这一点,特别提到《红楼梦》人物塑造的成功正在于“至情至理”。

关于“情理”的讨论在小说评点中早有涉及,李贽在《水浒传》第九十七回批语中指出:“水浒传文字不好处,只在说梦、说怪、说阵处,其妙处都在人情物理上。”[9]张竹坡更是将合乎“情理”作为小说创作的一条基本原则,在他的《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曾有一段精彩论述:“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长文,亦只是‘情理’二字。于一个人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传得矣。虽前后夹杂众人的话,而此一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非其开口便是情理,由于讨出这一人的情理方开口耳。是故写十百人皆如写一人,而遂洋洋乎有此一百回大书也。”[10]中国古典小说的创作实践也证明,成功的作品往往要遵循既定的常情常理,即使如《西游记》这样的以写神写幻见长的神魔小说亦如此,钱钟书曾谈道:“《西游记》第六回齐天大圣与二郎神斗法,各摇身善变,大圣变鱼游水中,二郎变鱼鹰,大圣急遁而变他物;夫幻形变状,事理所无也,而既为鱼矣,则畏鱼鹰之啄,又常事常理也。”[11]

具体到脂批来看,合乎情理一直是其所强调的要点,在人物描写的诸多环节都有提及,可以看作脂批评价人物塑造的一项主要标准,比如在人物的应对辞令方面就多有体现。第三回,林黛玉去拜见贾赦,贾赦并没有出来相见,但一番说辞婉转贴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甲戌本有夹批云:“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王府本也有批语:“作者绣口锦心,见有见的亲切,不见有不见的亲切,直说横讲,一毫不爽”,“亦在情理之内”。第三十九回,贾母极恰当地称呼刘姥姥为“老亲家”,己卯本批语赞道:“神妙之极。看官至此必愁贾母以何相称,谁知公然曰老亲家,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若去作者心中编出,余断断不信。何也?盖编得出者,断不能有这等情理。”

还有,人物的心理活动揭示人物深层性格内涵和行为逻辑的重要依据,脂批也谈到了这方面的情理问题。第六回,写刘姥姥寻门路求到周瑞家的这里,书中写周瑞家的心理活动“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甲戌本眉批“‘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实事”,王府本夹批“实有此等情理”。再有,刘姥姥初见平儿,见她“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王府本夹批评“的真,有是情理”。第三十三回,金钏含羞赌气自尽,宝玉因此心中“五内摧伤”,贾政命他会客,他也精神不振,“一心总为金钏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王府本有夹批“真有此情,真有此理”。

再如,脂批还注意到了人物命名这类细节的合情合理,第四回,说李纨名字的由来“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甲戌本有夹批评道:“一洗小说窠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第七回,提到贾府四位小姐侍女的名字分别为抱琴、司棋、侍书、入画,甲戌本批语认为:“妙名。贾府四钗之环,暗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处。”

另外,《红楼梦》中的诗词歌赋往往体现人物各具特色的性格气质与才华文采,是人物刻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此并非一味卖弄才华,也要受到事件地点人物等条件的限制。如第十八回,宝钗、黛玉奉元妃旨意各作一首诗,不过因为应制奉圣之作,所以与诗社所作又不同,而且也没有体现二人的真实水平,这样反而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也与场合气氛非常贴合,己卯本有批语评价道:“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林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

即使是作为烘托人物的环境也同样严格遵照常情常态,第三回写黛玉到王夫人房中,看到其中陈设布置“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对于“半旧的”三字的使用,甲戌本有脂批云:“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第十七回写稻香村一处景色:“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己卯本有批语:“阅至此,又笑别部小说中一万个花园中,皆是牡丹亭、芍药园,雕澜画栋、琼榭朱楼,略不差别。”

可见,脂批吸收了前辈评点和小说作者的理论思路,将反对陈腐旧套作为其人物批评的一个基本立足点,并由此出发,寻找获得突破的关键所在,从而有的放矢地建立了新的人物塑造标准,即“至情至理”。